谢惠兮的身份高贵,乃是魏晋时期便流传下来的书香门第陈郡谢氏的嫡女,那个绵延百年的名门望族,和琅琊王氏齐名的谢家,虽说如今已经隐匿了起来,但其家族底蕴仍然是不可小看的。谢惠兮之上有一个姐姐,名谢婉兮,名门贵族走出来的闺秀女子,兰心蕙质且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身清贵风华不可谓不惊艳,她大了谢惠兮十岁,谢惠兮可以说是被这个姐姐拉扯长大的。
只是谢婉兮后来倾慕宋缺,嫁到了岭南宋家,本来才子佳人,可谓是天作之合,却不知为什么,江湖上竟流传起宋缺因为爱慕梵清惠而不得,所以故意娶了个丑女的传闻。谢婉兮是深闺女子,性格又温柔,她珍重芳姿,自恃身份,是以她并没有什么特别显贵的名声。这个传言一出,她又不愿意抛头露面只为证实自己不是丑女,便导致这个传闻越延越深,更坐实了宋缺深爱梵清惠的传言。
谢婉兮心思明净透彻,自己被传言是丑女,她并不在乎,但她不能接受自己的丈夫还深爱着别的女人。在她看来,宋缺那么好,又不是菜市场的白菜,由得人放在那里挑挑拣拣的,更何况梵清惠除了和宋缺有恋情以外,也和其他人有所牵连。但当时宋缺修炼至瓶颈,梵清惠已成了他的心魔,若是能看破这个情劫,宋缺最终怕是会成为“舍刀之外,别无他物”的天刀。因此谢婉兮询问他是否还对梵清惠有情时,宋缺沉默不答,算是默认了此事。
这算是彻底伤了谢婉兮的心了,她从此闭门不出,只是教导自己的孩子。她一直都在等待宋缺给她一个答案,但宋缺一直没能看破最后一关,是以这些年来,谢婉兮越发沉默,竟是连宋缺和妹妹都不想见了。
这下可好,谢惠兮听到姐姐被如此欺辱,小炮仗瞬间变成了大炮筒。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弃钗从武,借着谢家的底蕴,自己在江湖上打拼了一个天下来。她从事了情报专业,对当年之事掘地三尺,愤怒地发现传言居然是由慈航静斋语焉不详地流传出来的。
也不知是梵清惠听闻宋缺娶妻后心生懊悔,还是为了稳住江湖,误导众人,让江湖人士认为宋阀仍然站在慈航静斋这边,但谢惠兮认准了这个仇人,紧咬着不放,这些年来不停地发展势力,誓死都要为姐姐报仇。
“你这又是何必?”叶九思摇了摇头,身为局外人,她比谢惠兮看得更加清楚,宋缺对谢婉兮,哪里是没有情?分明是情到了深处,这才迟迟不敢化身为“天刀”罢了,见谢惠兮愠怒,便解释道,“梵清惠会如此作为,证明她对宋前辈仍然念念不忘,这些年心境也是半点没长,可见入魔颇深。宋前辈如今和我师父一战,怕是突破在即,突破后不再执着于梵清惠,也不知道梵斋主心里是何感受?”
“你以为宋前辈对你姐姐没有感情吗?如果说宋玉华和宋师道的出生是因为宋前辈需要一个儿子来继承宋家,那么宋玉致的出生又作何解释?”
“梵斋主身为曾经的入世传人,想来也是聪慧绝伦,如何不清楚此事?心里怕是也万分难过煎熬的吧?”
叶九思的话语不急不缓,平平淡淡得并没有半分情绪,但是谢惠兮仍然露出了解恨的神情。她冷静下来之后,优雅地在一边的金丝楠木椅上坐下,缓声道:“罢了,不提那等糟心之事,如今重点是你,慈航静斋为了达成她们的目的可谓是不折手段,我听说师妃暄还曾招揽过你?”
“她哪里是来招揽我的呀?”叶九思轻叹,合上了书本,平静地道,“当初她和秦王联袂而来,本是存了招揽我和师父的。但是她发现我的武功比她高之后,便放弃了这个想法,那话语虽然是招揽的词句,却半分诚意没有,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来惹我生厌,后来又刻意以剑道来尖锐我们之间的矛盾,这样既应付了秦王,又摆脱了我,这慈航静斋,不说别的,就这份谋略心计,便足以傲视天下了。”
“你武功越高岂不是越好?”谢惠兮漫不经心地从袖袋中掏出一个折扇,卷了卷扇柄的流苏。
“你不懂。”叶九思又笑,黑发披散的她显得既温柔又秀美,面上却有种常人难及的豁达清透,“慈航静斋传承悠久,但靠的都是民心名望,以及她们在每一个被扶持的人眼中超然脱俗的地位,这地位关系着她们日后的威望,是不可动摇。若当日接待他们的是我师父,恐怕师妃暄便会是另一个态度了,换句话说吧,秦王手下可以有少年英杰,可以有鬼才谋士,可以有武功超凡入圣的宁道奇,但不能再有一个‘师仙子’。”
“原来如此。”谢惠兮虽然脾气狠戾,但却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几乎一听便能明白叶九思的意思,“因为她们总是表现得超凡脱俗,不慕红尘的模样,是以那些当上皇帝的人便会安心,不会过河拆桥,任由她们继续发展声望,方便她们下一次‘代天择主’。但是如果出现了一个武功比她们高,容貌比她们好的,她们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就会有所下降,抛去那圣洁的皮囊,皇帝怎能容忍她们有机会再来一次‘代天择主’?”
梵清惠当年选择了杨坚作为明日之君,谁料到杨广不信奉佛教,最是厌恶慈航静斋这样的佛门弟子,加之杨广急功近利,失了民心,慈航静斋便顺水推舟地把隋朝推翻。却没有人想过隋朝只存在了短短三十七年,慈航静斋当初的选择到底有没有错。如今师妃暄选择了李阀二公子作为明日之君,简直是扇了李建成一耳光,逼他们兄弟反目,可笑竟然全天下人都没看出半分端倪。
若不是李世民爱慕师妃暄,以他的雄韬伟略,必定要斩草除根,免得让慈航静斋未来有推翻李唐的机会。
“可恨我的势力发展至今,仍然不足以推翻慈航静斋!若当真等秦王登上皇位,慈航静斋的名声更盛,我还哪里有机会?!”谢惠兮想到自己那温柔聪慧的姐姐,最后一次见她时那样憔悴,心里就滴血般的疼,眼眶霎时红了,“难道我姐姐的仇就不报了吗!难道你就任由她们欺辱利用吗!”
“不急。”叶九思安之若素,丝毫没有自己如今已成为江湖两大最强门派追杀目标的急迫感,淡淡道,“慈航静斋最大的依仗是她们的名望,这让他们能号令群雄,为秦王收敛民心,整顿江湖。我们为什么要正面和慈航静斋对抗呢?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推动一下流言,她们就会从神坛跌落。”
“你还记得忘尘大师吗?”叶九思淡淡地问道,“当年那个因为表现出对慈航静斋的不敬而被赶出寺庙的和尚。”
“是他?”谢惠兮讶然,忍不住嘶地倒吸一口冷气,喃喃道,“那个疯子。”
疯子,没错,就是一个疯子——忘尘是佛祖的狂信徒,据他所言,当年他所在的村庄被流寇烧杀抢掠,他重伤之后躲进了佛堂藏在佛祖的法身里才幸免于难,从此以后,他变成了佛祖的狂信徒。他剃度出家,入了少林寺,却不学武功,而是研读佛法,博览群书,任何经文都可信手拈来。比起慈航静斋的仙气渺渺,忘尘却是真的悲天悯人,当年因为对慈航静斋“代天择主”的行为不满而开了讲座批判慈航静斋的所作所为,最终被人赶走。
忘尘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是他的脸被烧伤了,只剩下狰狞的皮肉和坑坑洼洼的伤痕,看上去很是可怖。
当年他四处流浪,化缘饱腹,因相貌之故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却仍然静心苦修,早晚课半点不落。他有一次化缘化到了叶九思身上,叶九思也半点不嫌弃地请他吃了顿素斋。交谈之时发现他对佛学认解之深厚独到简直百年难遇,听闻他无家可归便带到了谢惠兮的据点里,请了大夫帮他治脸。
谢惠兮现在见到他仍然怵得慌,那种狂热的信念和慈悲,说是割肉喂鹰也不为过,看着就吓人。
“你干了什么?”谢惠兮觉得牙疼,“你要让他用三尺不烂之舌和慈航静斋对骂吗?”
叶九思摇头,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眸明亮而温柔,不带半点阴霾,只听得她静静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秦王会是个好皇帝的,而一个国家的强大便必须让朝堂和武林分割开来,像慈航静斋这般以江湖之道去乱朝政之法,迟早会出大事。师妃暄当初在秦王面前暗算了我一把,我又何尝不是给她设了个局?若她如今不打搅我的安宁,我也不会插手此事,当初埋下的种子也顶多让秦王心生防备而已。”
“但她如今欺到我头上来,我又怎能坐以待毙?你总是想着怎么正面打击慈航静斋的声望,为什么不试着从另一个角度解决问题?”
“你想做什么?”谢惠兮眼睛亮晶晶的,让那平凡的眉眼都变得徐徐生辉。
叶九思淡淡一笑,有种云淡风轻般的平和安静:“不过是一招釜底抽薪,暗度陈仓罢了。”
叶九思轻描淡写,谢惠兮却觉得这一刻的叶九思像极了她的姐姐。那种智珠在握的从容镇定,那种建立在强大实力之上的自信和平和,让她们格外地耀眼夺目。叶九思本就是极美的女子,但谢惠兮觉得此时此刻的她似乎格外的吸引人,有种使人不自主沉沦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