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直到叶晖和罗浮仙发现不对,一问之下才知道闹了个大乌龙。可当时候叶九思性格已定,纵使发现了也已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本该如春水般娇柔的女孩儿成了整个杭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骑马倚斜桥,满楼□□招”的风雅君子,如今已过及笄之年,却仍旧经常忘记自己是名女子。
罗浮仙没办法,只好试图教导叶九思一些女儿家的手艺,好歹将来出嫁不至于一窍不通,惹夫家不喜,例如厨艺和女红。
一开始学习之时,叶九思还曾矜持道“君子远苞厨,女红不得思”,罗浮仙好说歹说了半个时辰叶九思都未曾点头答应,直到罗浮仙焦急之下蹦出一句“君子六艺纵使学了也不过风雅得体,而这些学了,九思便可在大庄主面前尽孝了。”事情才峰回路转,有了改变。
叶九思愣怔良久,最终,深根固蒂的君子之道依旧没能敌得过叶英在她心中的地位,她这才拿起锅铲和绣花针开始学习这些女儿家事。
只要涉及叶英,叶九思总是能完成得很好。她刻苦又聪慧,身上还顶着叶英亲传弟子的身份,在这一重身份带来的责任和压力之下,叶九思几乎不敢有半分懈怠,事事都要做得出色出彩,行事谨慎小心,待人温柔随和,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便辱没了师父的名望。
叶英入座之后,叶九思便很自动自觉地端上银盆让叶英净手,随后便是细心的用小碟子将菜色一一挑拣出来,春笋和虾仁分别放两个碟子,粉蒸肉则整齐的叠在碗里,将炖得软烂的鱼肉捞出,仔细地挑掉鱼刺堆在碟子里,布完菜后便等到叶英下筷,这才开始进食。
食不言,寝不语,这一点师徒二人都做得很好。两人教养良好,礼仪完美,用餐都美得像幅画一样。叶英虽看不见,可下筷极其精准,加之叶九思给他盛到碟子里的菜品皆形状完好,叶九思烹饪时也很注意,故而叶英吃得不慢,没过多久便放下了筷子。
叶九思一看叶英放下了筷子,也立刻停手,递上银盆和手绢。
两人的行为都自如从容,带着一股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默契,甚至只是叶英的一个小动作,叶九思都能敏感的察觉出对方的所需。
春风正暖,午后的阳光温暖怡人,洒在身上有种熏人欲醉的惬意感。叶九思想着,九溪十八涧附近应当是开满了春花,杜鹃月季鲜艳娇美,栀子花也馥郁清香,师父自从上次闭关之后,便没再踏出天泽楼的范围之外了,若是出去走走,想必也算好事一件。
“师父,春光正好,不如出去走走吧。”叶九思轻声建议到,她声音较低,叶英便微微侧过头细听,一缕雪色的鬓发拂过他线条完美的容颜,闭目侧首的姿态恬静又温柔,左额上那一朵与生俱来的五瓣梅的胎记红得有些妖艳,然而落在那人额角,却澄如秋水冽如泉。
叶英不置可否,叶九思却知晓对方的默许了。
“师父,九溪十八涧的岸边花定然开得极美,我想带一枝栀子花回来种在院子里,或者拿一些回来插瓶,放在师父窗边可好?”叶九思将声音放柔,她的声线清冷冰寒,压低时便显出冬雪初融的温柔之感。叶英点点头也不多说,起身,负了剑,便抬步朝外走去,叶九思跟在他身后一步左右的距离,轻声给他描述着四周的风光和藏剑山庄的趣闻趣事。
九溪十八涧溪水曲折,九折而出,故而称为九溪。此地路径崎岖,草木幽深,奇石嶙峋,景色天然,无一丝匠气。水流奔腾不息掀起一层氤氲的水雾,宛若叆叇的云层。溪水之上有石步,可运功于上鹤步而过,自有一番闲情雅趣。
可谓是“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叮叮咚咚泉,高高下下树”。
九溪十八涧的山路崎岖,叶英固然心中自明,但也有一些不便之处。叶九思扶着叶英的衣袂,若是前方有细小凌乱的石子或需要避开的路障,便轻轻的扯一扯或拉一拉,将叶英的步伐带到正确的路上去。两人神色皆从容自然,叶九思边走边说,叶英便认真的听着,偶尔回复一二,默契而又自然。
水秀山青总是令人心情愉悦的,叶英心有沟壑,目光长远,置身山水之中亦有所悟。想到弟子习剑十数年,勤奋刻苦,日夜不缀,剑法已是大成,却尚未塑成自己的剑道,便想提点一二,开口道:“思儿,观尔院中落花,游此天地之景,你可有所悟?”
叶九思微愣,却并不敢敷衍,她细细的思索着,只觉得看这些美景时有时心中愉悦,有时心境平和,有些东西飘渺而难以用言语形容,细细斟酌之后,方才道:“徒儿愚钝,观园中落花之时,只觉得春去秋来,岁月轮回变化自有天成,于江湖游历之时,所见美景甚多,惟觉人力甚微,与天地之力相比吾辈显得如此渺小,可有时又觉得,山川河谷亘古不变,天地长存于世,人生唯有短短百年,却又如此精彩,想来徒儿尚未能悟得出世。”
听罢叶九思的话语,叶英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不说其对,也不论其错,神态却是温和的。
“不入红尘何以出尘?莫要担忧,时候到了,剑道自成。”
叶九思展颜而笑,温顺的颔首应是,却忍不住道:“师父练的是守护之剑,却不知此剑道是出世,还是入世呢?”
“心中有剑,是为藏剑,人生于红尘,死于红尘,又何苦去执着于此?”叶英容色淡淡,道,“于我而言,守护已是此生全部,足矣。”
叶九思认真的听着,似有所悟,却又捉不住那模糊的界限,只好暗暗将此记下来,待以后细思。
“师父,前面的栀子花开得真好,我们去看……”叶九思扬起的笑容未收,却蓦然僵硬在脸上,声音骤然间染上了惶恐,“师父——!”
只见叶英的身后骤然出现一个黑色的漩涡,没有任何的声音和动静,却似乎将周围的景致扭曲,要将叶英没入其中。叶九思心中一凛,赶忙伸手拽住叶英的衣袂,要将人带出来。叶九思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一手拉人,另一手便从背包中抽出蓝焰青君剑朝着黑色的漩涡刺去。
叶九思是叶英的弟子,但由于自幼身体羸弱,故而主修心剑与问水决,山居剑意虽苦学却只是小成。在她十五岁及笄之年,叶英便将昔日叶炜的佩剑蓝焰青君赠予她。叶九思苦修轻剑十数载,又有叶英的悉心教导,剑法早已大成,此时一剑刺出如雷霆啸日,如层澜倾覆,剑意沁霜。
叶九思动作极快,然而叶英的动作比她更快。他虽然看不见,也没有感觉到有任何危险,但是却敏锐的察觉到弟子骤然絮乱的呼吸。他顺着叶九思拉扯的动作将人揽住,一手从身后拔出长剑,猛然刺出,同时旋身后撤准备运功拉开距离,然而已经迟了。
两人的剑同时刺入漆黑的漩涡,那漩涡一滞,快速的旋转起来。叶九思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让她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急声道:“师父,空中有一个黑色的漩涡,突然出现,不知道是何物,这可如何是好。”
“莫慌。”叶英运力于腕,缓慢的将剑往回抽,然而他越用力,那吸力越大,他固然可以将剑拔出,叶九思却可能抵不住,伤了自己便不好了。
叶九思握剑的手已然不稳,忽而听叶英沉声道:“思儿,弃剑。”
叶九思心中不舍,蓝焰青君和蓝焰碧王已是这世上最后的两柄蕴含蓝焰地火的轻重双剑了,蓝焰地火神炉炸毁之后,世间再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剑了,更何况,这还是师父赠予她的。叶九思心中纵然百般不舍,却最不得质疑叶英的抉择,当即松开了手。
青君剑化作一道蓝光被漩涡吞噬入内,仿佛滚油里撒了沸水,那流动旋转的黑色猛然炸开,将二人瞬间笼罩入其内。
“师父——!”遭逢□□,叶九思目眦欲裂,她伸手朝着叶英抓去,叶英亦是探手朝她伸来,然而一道蓝光倏然而至,竟是那蓝焰青君剑被反弹了回来,刺伤了叶九思的肩膀,带出一串飞溅的血珠。叶英也因这片刻的耽搁没能抓住叶九思,生生消失在叶九思的面前,叶九思呆滞的看着叶英消失的地方,心中大恸,那缠住叶英的黑色物质也猛然袭来,叶九思只看到一片包裹上来的黑色,脑中便是一阵剧痛,生生昏死了过去。
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不过刹那,九溪便恢复了往日的幽邃清宁,风声飒飒卷去了所有细碎的声音。半晌,只听得叮当一声脆响,蓝焰青君剑掉落在了地上,剑身燃着几缕蓝焰,片刻后倏然而熄,显得暗淡起来。
叶九思和叶英出庄后久而未归,叶晖和叶蒙发现不妥后出门寻找,却只找到叶英赠予弟子的青君剑,和剑上凝固的血迹。
半个月后,叶英与叶九思依旧未归,藏剑山庄传出叶英闭关,叶九思外出游历的消息,此乃后话。
而此时的叶九思状态很不好,她半个身子被浸在冰冷的溪水里,上半身趴在河岸边的岩石上,肩膀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溪水很冰冷,像是寒冬刚过雪消融之时的冰凉,那是不该出现在杭州早春之时的温度。叶九思半昏半醒,神志不清,她身体本就不好,练武之后虽是强壮了一些,但是依旧不能有太过剧烈的情绪起伏。一旦大喜大悲,她的心脏就会宛若刀割,让人痛不欲生,叶九思逼迫自己成为君子,有一部分也是因为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