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孩童有些稚嫩的声音在空中朗朗回响,清正有力的读书声却朗诵咀嚼着略微含悲的诗句,隐隐间,却能听到男子清雅温和的声音缓缓吟道,“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苍梧山通往九峰之巅的云梯洁净似雪,山巅之上伫立着苍翠欲滴高耸入云的梧桐树,层层叠叠的金色符咒环绕在巨树的身周,看上去辉煌而神秘。每一个剑宗弟子闲来无事,总是会将目光投向此处,仿佛能透过叆叇飘渺的流云光影,看见那时常独立崖边白衣女子的身影。
从山巅往下看,是萦绕千峰万仞的苍梧云海,翻滚的白色云浪连绵不绝,构成了一副壮丽辽远的画卷,九嶷山的美景皆可尽数收入眼底。叶怀瑾其实挺喜欢从上往下看时所见的一切,虽然九嶷山巅积雪不化,但是九峰各处却已经有了绿意,其他的山峦之上更是郁郁葱葱,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早已看厌了苍梧山巅景色的弟子们也喜欢往各峰处跑,叶怀瑾也没有拘着他们,总归让他们体验一下生命的鲜活才是正理。
叶怀瑾神情温润地踏上云梯,身后还传来孩童们郎朗的读书声,清脆稚嫩:“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
“阿姐——”
白衣墨发的女子抱着长剑,耳边能听见衣袂临风的猎猎作响,纤细单薄的身躯在狂风的席卷之下仿佛就要如烟云般消散无踪。风声太大,她却还是隐约听见了叶怀瑾的声音,微微偏首望来。她双目轻阖,眉眼清冷,似是淡漠,似是平静,却已然有浮华尽谢般的岳峙渊渟。
“阿姐,起风了,还是回房吧。”叶怀瑾唇角笑意温醇如故,却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隐隐透露出一丝固执的味道。
叶九思神情淡淡的,却也不拒绝什么,只是缓缓转过身,一步步朝着叶怀瑾走来。她白衣墨发,衣袂翩飞,身后是一片苍茫的云海,那刮旋于天际之间的风声很大,却似乎听见一个飘渺而辽远的声音寂寂的,和孩童们的朗诵声幽幽地合到一起: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叶怀瑾看着叶九思的背影,她一步步走得沉稳仔细,静若止水,可叶怀瑾看着天边南飞的群雁,心中却有几分茫然无措的酸涩。
这么多年了,叶怀瑾知道叶九思始终在等一个人的归来,等着一个寥寥未定的归期。他陪在她身边,看着她终年守着苍梧山巅这小小的方寸之地,从剑宗创立到如今,十年又十年,人的一生百年匆匆,她眨眼间又等了半辈子。
等一个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叶怀瑾其实已经记不太清叶英的模样了,记忆之中只隐约留下一个挺拔孤绝的身影。叶怀瑾不懂得什么是爱,他也从未尝试过这样风花雪月的相思之情,但是他扪心自问自己恐怕没有这样为一个不知何日归来的人苦熬百年的勇气。这么多年了,奚琴和原随云的孩子都长大成人了,似乎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幸福,但是只有叶九思,永远形单影只,孤孑一人。
不是一两天,不是三四个月,不是五六年,而是一个人的半生。
“阿姐。”叶怀瑾只觉得心中翻涌起一股酸涩,郁气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底。他忍不住跑上前,一把拽住那个越来越沉默的女子的衣袖,笑眯眯地道,“琼华派前些时日发来请柬,据说他们已经铸造出了羲和望舒双剑,并且寻找到了百年难得一遇的纯阳道体和纯阴之体,作为双剑宿主,并且想和剑宗弟子切磋一二。这一场盛事本该由瑾亲自带队前往的,但是不凑巧瑾这几日略有所悟,可能要闭关准备突破,就麻烦阿姐走一趟了,可好?”
这些年来琼华对剑宗虽然仍然是那般不咸不淡的模样,但是也越来越警惕了。毕竟剑宗弟子走以武入道之途,身魂同修,即便功力尚未达到宗师之境,也已经驻颜有术,容貌不变,成为宗师之后更是寿命漫长,不知晓的人还以为剑宗有什么秘法,能让人短时间内修成不老仙身。而当初琼华派的弟子们如今也已经是掌门长老了,只是除了重光因为功法特殊而容貌不变以外,其他的人都已经开始沧桑衰老了。
剑宗和琼华派都是以铸剑之术和剑法闻名的,剑宗稳扎稳打,如今发展越来越好,琼华派与之相比,可谓是处处不如,因此举派飞升的野心更加雄厚了。这些年来虽然碍于情分没有跟剑宗产生任何冲突和摩擦,但是琼华派很天真的觉得自家宗门举派飞升之后也是满门神仙,和叶九思平起平坐,也能倒压剑宗一筹了。如今羲和望舒双剑铸成,又在同一时间寻找到百年难得一遇的纯阴纯阳之体,大喜之下便提出了切磋这样的要求。
叶怀瑾本身对琼华派这样的挑衅是有点满不在乎的,在他看来,琼华弟子那些所谓的天之骄子里剑心纯粹的压根没几个,丢到剑宗连外门都不收的,即便灵体上佳又如何?一群修道的人修到最后居然还想靠着这样的捷径一步登天,可不是可笑无趣得紧?
但是叶怀瑾不在乎琼华,却在乎叶九思,哪怕是让叶九思出去走走,也比这十年如一日守在这方寸之地来得好。
叶九思微微抿唇,一开口,声音冰冷宛如乱玉碎琼:“其他人去,也可。”
这样委婉的拒绝,叶怀瑾却早已经想好了说辞,当即露出了一个有些委屈的神色:“可是阿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和瑾同一个辈分的,不管是浪翻云还是一点红师弟和曲师妹,都不是那种长袖善舞的人啊。能委以大任的挽月师妹又带着弟子入世去了,卿寒师弟又是个木呆子,整天只会抱着木剑闭关闭关,我怎么能放心让他带着人去丢人啊?况且这琼华派此次可以说是来扬威的,阿姐去掠阵,琼华派也不敢说些什么嘛!”
叶九思又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随云和奚琴呢?”
“阿姐!虽然琼华派此举有多可笑和不切实际我们都知晓,昆仑其余几派也等着看笑话呢,但是这对于琼华派来说可是最庄重的大事了!”叶怀瑾的神色顿时更委屈,“虽说三代弟子带队前去也不算失礼,但是琼华派肯定会以为我们看不起他们啊!而且师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奚琴都快八个月了,原随云哪里抹得开脚?四代弟子里,曲流觞和原青竹那两个小子一肚子坏水,没有人压制他们,岂不是真的要闹出事来?“
都白来岁的人了,却还碘着脸皮子撒娇,但偏偏叶九思就吃这套,片刻的沉默之后,终究还是无奈地颔首。
叶九思伸手拍拍叶怀瑾的拽着她衣袖的手,干巴巴地道:“身为首徒,应当稳重些许。”
“是!”见叶九思应好,叶怀瑾自然无所不应,“那瑾立刻吩咐安排下去,三天之后阿姐就带一批弟子出去吧,瑾会安排妥当的。”说完,人便已经化作一道流光离去,只留下叶九思有些无言般的摇了摇头,方才转身离去。
曲流觞正睡得甜香,就被叶怀瑾从被窝里扒拉了出来,吓得他正想告罪说自己不该偷懒,却被叶怀瑾一把揪住了衣襟,雷霆万钧地道:“我要去闭关了,这次琼华之行是宗主带着你们去的,虽然一点红和曲师妹也会同往,但是他们不管事,你小子年龄最大,放机灵点知道了没有?”
“什么!宗主要离宗?!”曲流觞头发都快要炸起来了,睡意半点不剩,见叶怀瑾松了手便要离开,忙道,“等等师伯,你不是前阵子才突破不久吗?”
叶怀瑾身周凛然的剑气稍稍收敛了些许,又是一副阳春白雪般的清逸华贵,眼中略显寒芒,却是缓声道:“傻孩子,师伯不闭关,宗主哪里肯离宗啊?”
曲流觞:“……………………”
叶九思不是不懂叶怀瑾的小伎俩的,但是她惯来心气平和,对门中弟子也是宽容疼宠的,叶怀瑾算得上是她带大的孩子,偶尔一点小要求,叶九思也是无有不可地惯着。似乎年岁越长,她就越发心软了,甚至隐隐明白了叶英为何会如此在乎藏剑山庄,甚至倾尽半生去守护,也甘之如饴。
“师父,剑宗不知不觉间竟也发展成这般模样了。”叶九思跪坐于地,轻轻的以袖擦拭着焰归,她双目轻阖,姿态端庄,眉眼却透着清浅温静的柔和。窗外照射进来的天光明媚灿烂,衬得她的容颜有种姽婳于幽静般的美丽,“一晃眼也是这么多年了,四代弟子都长大成人了,徒儿也没想到徒儿竟然会有被人唤师祖的一天。不知道这些年师父是否会有意识,不然,徒儿岂不是比师父年纪还大了?”
似乎觉得这样的设想很可笑,叶九思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恬淡的笑靥。
焰归剑仍然安安静静的,没有丝毫的反应,但是叶九思却仿佛习惯了一般,闭着眼睛,她能感觉到师父的气息就在身边,即便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叶九思也知道师父是和自己同在的。就是因为如此,她才能苦苦地熬过来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