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去似乎很美好。”听着叶九思的诉说,楚留香笑容迷人,语气温柔,“叶姑娘能开创这样门风清正的门派,可见姑娘也是心性纯粹,剑心刚直之人,能认识姑娘,实乃楚某人生一大幸事。”
“心性纯粹?”叶九思心中微晒,有些自嘲。她垂眸注视着汤色澄然的茶水,声音都变得飘渺而轻忽:“人总是不能只看外表的,有时候人会去憧憬自己没有的东西,想要得到的是自己所没有的或者已经失去的。你如今见我如此,又岂止我曾经是怎样的一个人?你又知晓我剑下有多少亡魂?有人的一生坎坷,受尽苦楚,却能千帆过尽而初心不负。但也有人走过迢迢山水,最终也不过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这个话题有些过于沉重了,以至于楚留香都微微收敛了笑容,但是他仍然注视着叶九思,用一种平和而包容的目光,郑重道:“在下的确不知道姑娘以往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在下遇见的,见到的,是如今的姑娘,如深山冰雪,清冷高绝,风姿之盛,世所难及也。再好的璞玉和原石,也需要经历打磨和雕琢,才能变成最美的玉石。过往种种,已如昨日死,我们有的只是现在,和未来。”
叶九思伸手轻柔地抚摸着焰归的剑鞘,听闻这番言语,动作微微一顿,眼中却含了似是叹然的悲悯与怅然。
清冷?高绝?
曾几何时,她也曾“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曾几何时,她也曾笑若春桃,被人戏称一句人面桃花,风流天下?
曾几何时,她也曾鲜衣怒马,站在秀水西湖河畔,撑着油纸伞看江南烟雨如画?
淡漠,高绝,清冷,渊渟岳峙,远如寒山……
这些字眼,从来都不会出现在鲜妍明媚的她身上。
叶九思突然想起第一次看到叶英出剑之时的模样,那时候她还小,只能被他护在身后。她看到叶英剑尚未出鞘,身周的剑气却已经盘旋凝结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气场,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他拔剑,上步,一剑席卷了流云幻变,静谧中别有种如海般的沉渊深远,剑光却如同落入心坎的萤火,那样令人惊艳。
叶九思垂眸看着被她放在膝上的焰归剑,指尖轻轻触碰着剑鞘,却似乎能透过这些隔阂,触碰那个沉睡在剑中温暖的灵魂。
师父,我是这样的思念你。
以至于不知不觉间,我竟成了你的模样。
叶九思古井无波的心难得泛起柔软的情感,清冷淡漠的眉眼便染上了些许暖意,竟似冬雪初融,冷冽如故,却多了几分水般的柔情。楚留香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一悸,有什么从中破土而出,仿佛要从心口开出一朵妖艳的花来。
然而不等他细思这一瞬间的怦然心动,叶九思已经抱剑站起,声音复归冰冷:“石观音,出来。”
众人悚然,惊慌失措地站起身后,一扭头便恰好看到重重帐幔之后转出一个窈窕曼妙的身影。她如同绝世的舞姬,踩着韵律优美的步伐袅袅婷婷而来,那风韵之美,就像是穷尽男人所有的想象才构建出来的梦境。但是奚琴和琵琶公主一见之下便愣住了,因为对方的容貌,分明是龟兹王那国色天香的王妃。
她那样端庄婉约的站在那里,却妖娆敛尽,透出一股雍容大气。她眉眼含笑地看着叶九思,虽然还是那般风韵犹存的样貌,但是却比过往美了十倍不止。她的风仪气质可谓是举世无双,再没有人能拥有和她一样的气韵,似天生丽质,无需铅华脂粉相饰,便已是绝艳倾城姿。
“真是难得,姑娘竟然能认得出妾身呢。”石观音笑容温柔,抬手便从面上揭下一张肉色的皮面具,露出真正绝色无双的容颜。她的目光扫过曲无容完好无损的手臂,眼中暗芒微闪,微一颦蹙,哀怨而缠绵地道,“你当真是妾身的冤家不成?还是你天生便怜惜容貌丑陋的女子?妾身,难道还不够美吗?”说完她竟是原地转了一圈,繁华复丽的裙裾一层层的漾开,当真跟春花绽放般美好妍丽。
叶九思却有些恹恹地垂下了眉眼,不想去看着女人满身浓重的血腥气,冷淡道:“我说过了,我不想去判断你的是非功过,下次见你,我绝不会留情。”
石观音笑容微微一顿,那轻佻的态度也稍微收敛了些许,她将声音放柔,轻轻地道:“为何你总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呢?妾身绝对不会看错的,你明明同妾身一样,都是走有情道之人,同样的道途同样的理念,你我才是一类人,不是吗?”
“女子的一生苦难何其多矣,谁人又不是受尽了磋磨和欺辱?”石观音的音色极美,柔婉而动人,竟有几分催人泪下的凄然之意,“妾身未出阁时,未婚夫便带着华山派的弟子屠尽了妾身满门,倘大的黄山派只剩下妾身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独身一人漂洋过海,远赴东瀛,受尽了侮辱和痛苦,才习得无上的武艺,大仇得报。这人啊,失去了太多,便会想要得到一些什么,姑娘又何苦为难妾身?毁了妾身所有的筹谋和心血呢?”
石观音这般绝色,娓娓道来心酸苦楚的过往,怕是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动容不已。叶九思却瞳孔微深,对方明显是明知事不可为,才打算来行苦肉计罢了。敢于将自己心中深藏的秘密与伤口扒开,这般展露在众人的面前,即便是叶九思也不得不承认,这当真是个魄力十足的女子。
叶九思不开口,石观音却捋了捋鬓边的发,抚着自己的脸,顾影自怜般的叹然道:“姑娘可懂那样的痛苦和寂寞?在那段最痛苦最黑暗的过去之中,只有她陪着妾身,反反复复的告诉妾身,要恨下去,要活下去。她是这么的美,这么的强大,但她从来不拥抱妾身,只会在镜子里看着妾身。她,她和那些男人都不一样……不一样……那些男人都只会让妾身作呕,只有她能让妾身快活,所以妾身爱上了她,疯狂的,不顾一切的,且为了她而挺过了这么漫长的折磨。”
说到此处,她竟然玉容染霞,宛如热恋中的怀春少女一般羞涩起来,眼中都燃起了炽热的火焰,定定的看着叶九思,用一种几近狂热的语气痴痴地道:“你,你和她是那么的相似,一样的美丽,一样的强大!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你的爱?那个人一定……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众人惊愕不已,似乎谁都没能预料到,酷好男色的石观音爱上的人竟然是自己,甚至已经到了疯魔的地步。
“你错了。”叶九思轻轻抚摸着焰归,容色淡淡的,却又似乎含了三分的悲悯之色,“被我爱上了,才是最可悲的。”
因为她的爱是那样的极端偏激,一旦爱上了,便再没有其他的后路——若得回应便是生,不得回应便是死。她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得到了便是焚烧自己倾尽一切的无怨无悔。得不到则执念成魔,注定的死局,因为当真走到无法回头的那一步,哪怕知晓叶英即便对她没有爱情也有亲情,哪怕知晓她的死亡会让叶英难过,在伤害自己毕生所爱的人之前,她恐怕还是会选择最直白也最惨淡的结局了结自己的一生。
爱如果带来的是伤害,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就如同她的剑道一般,因爱而枯,因爱而荣,一者生,一者死。
被她爱上的人或许是最幸福的,但也可能是最可悲的。
但她此生最幸运的事情,不过是满腔相思情意皆牵系一人,终究换得那人的幡然回首罢了。
比起石观音,她又是何等的幸运?至少,她得到了他的回应和同等的感情,她能守着一个未来的希望继续走下去。但石观音呢?她此生爱着的是一个看得见却摸不着也无法触及的身影,是她在绝望无助之时构建出来的另一个自己。就像是在台上唱一段《相思曲》,却终究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她眉眼含着情意,心中想着的爱着的思念着的人却只是自己,拥抱着自己单薄的身躯,泪水浸透了悲伤的回忆,只剩下这段糜烂腐朽的可悲爱情。
她果真也是走有情道的人,极于情,极于至,那么孤单而绝望的爱着自己。
“红尘情爱最是伤人。”叶九思抱着焰归,微微抬头,目光蕴含了风静天高的高远和飘渺,却又流露出那样深沉的爱意,“师父,徒儿既然可以为了你而入寂灭之道,可以为你而死,如今,自然也可以——为你而生。”
她话音刚落,身周的气势便势如破竹般的冲破了桎梏,焕发出生机盎然的绿意。焰归剑似乎也察觉到她心境的突破,清越的剑鸣在整个天地间涤荡回响。天边流云齐聚,风云幻变。而清光透云而出,泼洒下温柔的天光,竟让人恍惚间看到了地涌金莲的奇异景象,圣洁而祥和。
冲天而起的剑气劈碎了营帐,万千将士惊愕的注视之下,沐浴在天光中的白衣女子轻抚着手中的剑,高标逸韵如云中仙,眉眼却清隽温柔。
师父,徒儿曾说过的——我爱你,比天地浩大,胜过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已经阻止不了小酒儿秀恩爱了,这次糊了石观音一脸来自宇宙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