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言坐在了二爷身边,二爷将碗筷放在了我面前,“一起吃点吧。”
我受宠若惊的看了看二爷,二爷也不理我,自顾自的开了那坛二十年的女儿红。
我道:“二爷你少喝点,酒喝多了伤身体。”
二爷拿过我的碗,将将斟了一半,“你尝尝,这酒很香的。”
我低着头抿了一口,二爷没骗我,这酒甘醇香甜,比之上次的白沙液确实好喝了许多。
我又夹了一口青菜,绢花的手艺一天比一天好,连苦瓜都能炒出甘甜的口感来,二爷正低头吃我做的面条,一口一口吃的那么香。
我心道,这面条清汤寡水的,好吃在哪里了,前几日二爷不在府上,我将放凉的面条自己热了吃一碗,那味道也就一般,还不及绢花炒出来的青菜好吃。
可二爷就是喜欢的紧……
我又拾起筷子夹了一口青菜,这饭不吃倒好,一吃反倒饿了,二爷还有一碗面条呢,可我只有两盘青菜。
哦,还有一碗女儿红……
我抬头看了看那碗鸡汤,里面还真沉着一只鸡腿,可当着二爷的面啃鸡腿,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二爷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饭菜不合胃口吗?”
我赶忙摇了摇头,“没有没有,绢花的手艺很好。”
“那怎么不吃?”
我低着头夹起了一块苦瓜,“奴婢正吃着呢。”
二爷哪里肯信,“你平时吃饭也这样吗,一口一口,跟小猫似的?”
我忙摇了摇头。
“那怎么回事?”
二爷只道我是第一次与他吃饭,碍于主子与奴婢的关系,辈分上有些拘谨,因而放不开。
二爷当即放下筷子,对着我道,“你不必害怕,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我不会怪你。”
我眼睛亮了亮,“二爷当真?”
“自然当真。”
我道:“二爷,奴婢想要一碗大米饭……”
二爷:“……”
米饭端上来,满满的一碗还冒着热气,二爷笑着将汤碗里的鸡腿夹给我,“趁热吃,不必忌讳。”
那天晚上,二爷真的没有喝多,我们东一句西一句聊着以前下墓的事,二爷说,他以前下过南北朝时候的墓,棺材被铁链缠了吊在空中,那链子密密麻麻的,一碰就会触动机关。
我道,那您怎么办的,二爷说,那机关毕竟久了,没那么灵敏,我撑了根竹竿抱在棺材底下,用铁钻开了个洞,然后用一支竹夹探进去,夹出了不少好东西。
二爷指了指我手上那个银戒指,“这个戒指就是我那时候从棺材里夹出来的。”
我心道,这红府虽是老宅子,可到了二爷手上却描摹的更加细致动人,府上的东西,大到前厅里摆放的翡翠玉瓶,小到这院子里一盆盆红杜鹃,哪个不是二爷下墓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
我以前只道下墓与唱戏一般都不容易,可如今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前者是拼功,后者是拼命。
末了,我抬头问二爷,“二爷想给佛爷的东西拿到了吗?”
二爷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缓缓摇了摇头。
“东西被陈皮拿走了。”二爷说,“现在恐怕已经落在了日本人的手里。”
晚饭是在二爷房里吃的,二爷吃完便去休息了,我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拿去厨房洗了,又将桌子细细擦了一遍才去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二爷带着梨园的伙计为夫人另寻宝地,我醒来时二爷已经走了,管家亲自将饭端进了那个只能我一人下脚的小屋子。
自打那天以后,二爷碗都不要我洗了,我在红府里彻彻底底变成了好吃懒做的米虫,二爷还是老样子,剪剪花,唱唱戏,偶尔夜里睡不着就去酒楼里逛逛,可我却变了。
不出半个月,我就变成了一颗圆圆滚滚的豆芽菜。
这半年来,我个子长高了,身材也丰满了些,脸上白白嫩嫩的都吃圆了。
二爷道,圆点好,圆点有力气。
可二爷要我有力气干嘛呢?
我还是忍不住一头雾水……
最终,我将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了竹竿上,青衣绢花的功夫我都学过了就三天两头的跑去梨园找龙哥,我终于体会到了二爷口中有力气的好处,那便是撑起竹竿不费劲。
龙哥忍不住与二爷夸我,这小丫头竿子上的功夫越来越厉害,当真是得心应手,炉火纯青的了。
这些日子,不知是不是张大佛爷警告过那些个日本人,那贴着红色杜鹃花的请帖再也没有送到过府上。
可约莫着半个月左右,张大佛爷便带着许久不曾见过的请帖登门了,他登门那天二爷正在屋子里写一副字,二爷文韬武略,样样精通,那一手毛笔字写的清雅秀丽,在长沙城也算小有名气。
二爷看见佛爷时便停笔了,那一首咏怀诗将将拟了四句,我凑上去看了看,是一首二六的五言律诗。
萧条亭障远,凄惨风尘多。
关门临白狄,城影入黄河。
还真是首好诗……
我依着二爷留下的空位,推测着这诗后面还有两句,可却不见二爷再写了。
二爷将笔放下,抬起头淡笑的看着张大佛爷,“哟,佛爷怎么有时间,到我府上来作客啊。”
“二爷倒是闲情雅致。”佛爷将手中的请柬放在二爷桌上,“你看看这个。”
佛爷手中的请柬比之往常的都要大了些,火红色的信封上用二爷最喜欢的隶书撰写着“二月红亲启”五个大字,二爷将信封拆开,里面是用清代著名的金花五色笺誊写的一份请函。
二爷只看了两眼,脸色当时就变了。
“这种话佛爷也信?”
“我不是相信,是不得不信。”佛爷道:“我着人打听,日本人勾结陈皮阿四,已经在矿山拿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但是碍于某些原因他们的目的没有达到,我猜测,是他们人手不够,因此一直想拉你入伙。”
二爷道:“佛爷放心,我二月红绝对不会跟日本人同流合污。”
这一次,佛爷却没答应,他轻轻俯下身,贴近二爷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我要你去唱一出戏。”
唱这一出戏去哄骗日本人,要他们把东西带到戏园,然后顺手牵羊,杀人越货……
二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迟疑,“佛爷觉得,他们会答应?”
张大佛爷笑笑,“那如果,你是去和他们谈合作呢?”
二爷猛地抬起头,那眸子里有迟疑,也有一丝的不可置信,过了许久,二爷淡淡的笑出了声,“是什么东西让佛爷下如此功夫,还不惜这样大动干戈?”
佛爷道:“这关乎长沙百姓的安危,我不得不重视。”
“佛爷请回吧。”二爷的脸上已收起了方才迟疑的神色,“我二月红绝不会给日本人唱戏。”
“二爷,这可是我们……”
二爷对着他摆摆手,“这是我府上的家训,无论如何都不可破,佛爷若还想交二月红这个朋友,此事便不要再提了。”
佛爷站在那,定定的看了二爷好久,二爷始终没有抬头。
我也不知佛爷什么时候走的,佛爷走后,二爷便将自己一个人关进了屋子,我本想给二爷上壶茶,却被管家拦住了。
二爷屋里灯亮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二爷便走了,我去二爷屋子里给杜鹃浇水,一转头便看见了昨日二爷未题完的咏怀诗。
那宣纸平平整整的铺在桌面,染墨的笔尖还是昨日的样子,安安静静搭在青竹的架子上,可诗词的后两句却被补上了,我忙凑过去看了看,字迹已不如昨日提的那般工整。
秋风别苏武,寒水送荆轲。
谁言气盖世,晨起帐中歌。
这纸上的诗句我是看不懂的,可是隐隐约约总觉得,有种悲凉的感觉……
日子没过上两天,佛爷又来了,佛爷来的时候二爷不在,我正在后院帮二爷浇花,便听见前面吵吵嚷嚷好像有人来了的样子。
佛爷连门也没敲,轻车熟路的踏进了二爷的园子,身后密密麻麻的跟了好多人,管家赶忙迎上来,送到了前厅。
佛爷道:“你家二爷呢?”
管家说:“二爷一早便出去了,小的也不知去了哪。”
佛爷便叫管家出去找,可长沙城这么大,管家哪里找的着,佛爷坐在前厅,一副你找不到我就不走了的样子,他带的那些人密密麻麻的都站在院子里,一眼望去,颇为壮观……
佛爷将将等了一个下午,管家派出去的人还没有音信,略晚些的时候八爷来了,我一见他忙缩回后院里,八爷眼睛尖,一把就将我揪了出来。
“咦?这不是上次我给算过命的小豆芽吗?”八爷一把拉起我,眼睛笑的跟要合上了似的,“豆芽,你是不是知道你家二爷去哪儿了?”
鬼才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心道,我若是知道,佛爷还至于在这里等上一下午吗?
“奴……奴婢不知道。”我这话是向着佛爷说的,“二爷平时出去时,从不叫奴婢跟着。”
佛爷道:“那你觉得二爷会去哪?”
这个问题还是可以答的,我低下头认真的想了想,最终憋出了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