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夙沧陡然心惊,一腔热血霎时涌上了干涩咽喉。夙瑶求仁得仁也就罢了,若让夙琴和那些对旧事一无所知的少年弟子受了牵连,她就是有九个脑袋也负不起责,无论如何都得找玄女讨个说法。
也便在此时,天际那片炫目光华骤然大盛,从中隐约现出道雍容无匹的人形,周身仙气端华,如云霞缭绕,正是一派寻常人轻易不敢逼视的宝相威仪。
与那身影一同降临的是道声音,在场诸人都与夙沧熟识,初听不觉陌生,反刍了几遭才意识到其中迥异:
这把嗓音的确与夙沧酷似,顿挫起伏都和她板起脸来装逼的模样相去无几,但若换作夙沧,言语间至少该比这声调多上七分暖融融、甜津津的,令人不胜其烦的好意。
那女声道:
“本座乃天帝驾下九天玄女,奉命相传神界旨——”
“——玄鸟,琴姐在哪儿?!”
夙沧等不及她话音落地,头一个急如星火地跨步上前,“她与此事无甚干系,不过随我来看戏吃瓜,你们休要动她!!”
“…………”
讲道理,这是玄女头一次代天授命被打断。
在此之前,她一直坚信自己宣达的神谕就像布袋戏诗号、美少女变身、漫画大招读条——虽然她本人并不知晓这些比喻——那样,是自带免疫一切打断的无敌buff的。
毕竟那可是来自一个天神的口谕!
尽管早对夙沧这顽劣本性死透了心,但甫一重逢便遭她如此抢白,玄女涵养再好也禁不住娥眉深锁,妙目一扬,劈头就向旧友投下了居高者特有的疾言厉色:
“九凤,神界如何行事,几时轮到你来盘问?反倒是尔等,这般轻率,又将这天门当做什么,以为可由得你们自由来去!”
“……玄女娘娘,您这话怎么说?”
云天青嚼出话里味道不对,又唯恐夙沧急中生乱乱了主意,忙不迭地发声抢过话茬。
“听您的口气,咱们这一趟……是不该往天光处来了?”
或是看他言辞诚恳,玄女低眉掩去了一掠而过的郁色,重又现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森严气派:
“自是不该。此处确有通天之途,但却并非人皆能过。琼华派恶业深重,欲念丛生,门下诸人既无精深修为,亦无清明心境,如何敢来擅闯天门?”
“你——”
这话放得委实不客气,玄霄寒了脸正欲反驳,一边夙玉也连忙抢上:“九天玄女娘娘!恕弟子斗胆,琼华纵然往日有过,但如今飞升至此是借了地气相助,只为一全本派夙愿,并未伤损旁人,也决不敢……不敢再有为恶之心……”
最后几字她说得无甚底气——凭良心讲,若不是夙沧犯了这大包大揽的毛病,谁知道十九年后,夙瑶和玄霄会不会摒弃前嫌一致对外,联手再攻上一次幻暝?琼华这次没干缺德事儿不假,但要说他们个个都已经洗心革面,压根没存损人利己的心,这地就洗得有点难看了。
玄女仿佛也窥破夙玉内心迷惘,不为所动道:
“此次琼华派飞升之法,天帝如何不知?若非如此,自一开始便该教琼华坠落,也不必再设下迷障考验。”
“哦,所以这还真是面试……”
夙沧闻言舒了口气,再怎么挑剔严苛,区区面试也没有同求职者过不去的道理。夙琴、夙瑶以及其余人等多半仍身在迷障,升仙或成泡影,但至少性命无忧,不用再被遣送去东海服千年的徒刑。
如此,倒也可算个差强人意的结局。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计尔等冒犯,反予以破却心魔、脱身红尘业障之机。”
另一边玄女静气沉心,不理会夙沧已擅自得出结论,本着职业操守,仍是将个中因由向云天青和夙玉娓娓道来。
“然而结局正如你二人所见。除却你们之外,琼华并无一人,胸中怀有足可登仙的清平善念。”
“————”
玄霄本对她这番宣讲意兴阑珊,只不时投去一二冷眼,听至此处也不由地提了眉梢:
“你说……只有他二人?”
“正是。”
玄女闻听他语带不驯,话音蓦地一沉,低垂的眉目间似含悲悯,又似带着些居高临下的轻蔑。
“九凤心魔已成,积重难消。而你若不往她心象中去,修身养性,便还可算是其中一人。”
“什——”
夙沧狠抽一口凉气,眼看就要打胸腔里逼出大狮子吼:“还真是因为我?!不是我说,玄鸟,你们这也太不讲道……”
“九天玄女娘娘!!”
那头夙玉还没缓神,这头云天青忙又疲于奔命地上来打圆场,死活要把激愤之下的夙沧玄霄同玄女隔开,免得他们血冲脑门,平白再添一桩咆哮天庭的罪名。
“我说娘娘啊,弟子不解,很不解非常不解。为何师兄师姐不得通过,反是我这般游手好闲的半吊子入围——咳、承蒙天意垂青,还请玄女娘娘明示……”
“也好。”
玄女颔首,果真被他成功带跑了话题,“你原有升仙资质,本座便与你们说个分明。”
“小青天不解,我可是解得很……”
而夙沧却已无心关注细节,扶了额兀自颓唐,只差寻个无人角落蹲去画圈圈。
玄霄见她如此消沉,什么辩解力争的意气也都散了,便将玄女撇去一边,径自缓步过去向夙沧道:
“沧隅,不可自责。我不是同你说了?我问心无悔,你也无须心有芥蒂。”
“可你——你若不为我斩除心魔,现在就能与小青天、玉姐姐他们一同——”
你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夙沧想。
这些年她频繁探望,须臾不肯弃玄霄于孤独,在外又煞费心机为他打点一切,图什么,为什么,夙沧心中再透彻不过。
她一意所求的,不就是要保玄霄一念平和清正,让他为天庭所忌的心魔无处成形?
然有一事,原是十分要紧,夙沧却独独将其置诸脑后,未曾留心。
——其实她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心地清白之人。
即使倾力偿还,刑满出狱,一度酿成的恶果也绝不会归复于无。
相比于玄霄,鸿漓遁入魔道在先,沧隅藐视天地在后,“她们”才是更不受仙神待见的旁门邪道。
她委实高看了自己。
什么总裁,什么划道星河送你上天,她委实自作多情。
“……对不住,师弟。此次你不得升仙过失在我,我自诩超然,不想反连累了你。”
往事难追,再多怨忿伤怀尽是枉然。夙沧一面向玄霄垂首,一面也做好了代玄女承受他这轮震怒的准备。
玄霄却只阖目摇一摇头:
“此话怎讲?依你之意,倒仿佛在说我不该入幻境助你。”
“那自然……”
“这却奇了。”玄霄接着道,“昔日我丧失清明,沧隅不也是如此待我?怎么,你自是情深义重,反要教我做这负心寡义、恩将仇报之人么?”
这席话说得通情达理,入木三分,饶是夙沧口齿伶俐,一时间也只能放空了两眼,任视线在半空漫无目的地逡巡:
“这,这个嘛……话不能这样讲,我帮你是我自个儿乐意,你不必当人情债放在心上。你不一样啊,升仙是你惦记十几年的大事……”
“不错,你是自愿助我。”
玄霄笑了一声,话里多少有些难言的自嘲。“为我背负,为我分担,样样皆是为我,样样是你乐意心甘。既如此,我才时时自问——要我心甘为你一回,难道我便做不到么?”
玄霄素来深沉内敛,夙沧也极少听他这样剖白,正在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心声披露前无所适从,忽闻他声如斩铁又道:
“沧隅,你若难消疑虑,我也不妨直言。”
“时至此刻,我仍是意欲求仙。现下飞升不成,我之所以全无怨悔,不是因为我已看淡放下,而是我相信,助你破却心魔一事决不会有错。”
“……即使你因此而身染魔气?”
玄霄点头,夙沧抬眼正迎上他如雪目光,因为在黑白一线间看定了自己真正所求,所以一切恨火浓云都不复存在,前所未有的清透空明。
他道:“这值得。”
——若能保你心魂如旧,失去任何,都是值得。
“……”
一语奠定尘埃,夙沧终于能把悬空的心放回原处,向他绽放开些许释然的笑容。
“怎么说……师弟你真是变了啊。我只道你还似少年,不知不觉间,你也为我打算了这么多,走出了这么远……”
玄霄也稍稍展颜:
“这才是理所当然。既知落后,岂有不奋起直追之理。”
“那、那我们便说好了!飞升之事就此作罢,你随我回地上——”
“————咳咳!!”
眼看这两人唠个没完,顶上旁观的玄女终于耐心告罄,响亮地清咳两声:
“九凤,玄霄。你们能不能听本座把话说完?”
——讲道理,这是她头一次代天授命,结果却被人拿冰冷的狗粮在脸上胡乱地拍。
“……哦你说?”
夙沧这才回神,当即撩起衣袖照脸上一抹,眨眨眼挤去了目中闪烁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