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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快乐而短暂的修仙青春物语(?)迎来了结束。
九凤以“夙沧”之名在琼华派度过的最后一夜,仍然如之前许多夜那般没个正形,只是烟花爆竹变成了静谧的篝火与孔明灯,风景人物都因此渲染上柔光特效,投映出了不同于以往的朦胧镜头。
也许是托了镜头的福,玄霄头一次意识到夙沧笑起来极美。
不比花娇,不比璞玉高洁,那美就像是夏夜里一阵携着青草与泥土气味的风,无所不在,无人能阻,无论你去往何方、流连何处,永远在你耳边轻盈笃定地盘旋,声声唤人归去。
……
……
……
……不过,夙瑶的偏头疼还远远没有结束。
“琼华举派飞离昆仑山巅,如此紧要关头,本门弟子都专心于运功护体,为何你……还在这里聚众堆雪人?!!”
“呃,这个……不就是因为我筋骨壮健,内息充盈,不必费心抵御飞升途中的寒气吗?跟尖子生在考场睡觉画漫画一个道理,我理解师姐你瞧着不痛快,不过你不痛快也没用,反正你不敢来咬我。”
“你……!!”
时值次日晌午,风和景明,艳阳满天,能见度是一目千里的良好,琼华号航班准时起飞。
起初一程名副其实是段和平之旅,玄霄与夙玉仍如往常,持双剑坐镇卷云台,派中其余人马则按心态端正程度分为两拨:一方与夙沧交好,多半在首飞失败之后上山,对琼华夙愿乃至飞升有几好都傻傻没个概念,怀着成仙OK坠机也罢、总之能走这趟就很exciting的开明心理,不似求仙,倒似郊游;另一方则以大战幸存者为主,一致团结在太清接班人夙瑶的旗帜下,思想坚定,觉悟极高,对待夙沧更是出奇地同仇敌忾,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
若依夙瑶之意,原是连这趟航班都不肯让夙沧搭乘,唯恐她过海关时拖累了团队。
但凡事总有通融,在夙沧“我真不算计你,正面肛你比剁个胖头鱼还容易你哪来的自信认为自己值得算计”的真情辩解之下,夙瑶便不再固执己见,嘤嘤哭着跑走……不,怒冲冲地摔门而去,表示这事儿老娘管不了了。
因此,夙沧又一次理所当然般现身在卷云台,这回却不是抢亲,而是痴汉似的盯着玄霄和夙玉嘿嘿地笑。
——无论背景如何,如此少年便能将双剑运使自如者,万中也未必有一。凭这两人本事,进可腾云驾机开高达,若退,又何尝不能笑傲天下?
所以夙沧很骄傲,骄傲且乐观,深信玄霄这次即使遭了拒签,也绝不会黯然消沉到想去报复社会。
……没错,她是以拒签为前提盘算后话。
夙沧最先想到,倘若天不成全,上升途中气候骤变、大雪封关是免不了的(事实也的确如此)。在她奔走呼告之下,修为最浅薄的一批弟子皆已遣散,玄靖也由离开琼华的玄震护送着回到了韩家村。若还有些年幼力微的,便由夙沧分出少许灵力为他们护住心脉,总也聊胜于无。
云天青打算最是周全,事先为夙琴和静潇她们置备了一整套羽绒服,夙沧大为赞赏,少不得也要帮着填些羽毛——顺便一提,由于羽绒服是他们二人手制的,所以丑到可以上头条。
夙琴:“对于这份好意……我内心是十分感动,并且很想拒绝的。”
静潇:“我拒绝。”
其次,为免偷渡不成时殃及山脚村镇,夙沧早早便拉了小伙伴下山游说,胡诌鬼扯说有天灾将至,哄着村民们暂往附近绿洲迁移。夙瑶瞧在眼中一百个不开心,觉得夙沧是空口白牙触琼华霉头,但毕竟拗不过未雨绸缪、有备无患的道理,也未曾着意反对。
最后,就是该如何对付那油盐不进的九天玄女。
关于这一点夙沧也没个周详主意,九凤和玄女系出同源,谁也不比谁牛逼;思想上更是八百年前就分道扬镳,沟通严重不良,彼此都把对方当二逼。总而言之,九天玄女之于夙沧,就是战又战不赢,喷又没鸟用,从嗷嗷待哺一路撕到两鬓斑白也没个结果的宿命对手,如同鸣人与佐助。
你说佐助多难搞?
没个七百章都拿不下啊。
对这位本该耗上七百章消化的老友,夙沧丝毫不敢怠慢,数日来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连夜编撰了好几卷的……《霸道天神你走开》,以及《当我遇上公务员我应该怎样嘴炮》,自用顺便造福后人。
正因为幕后这厚积薄发的思想沉淀,待到琼华起飞之际,夙沧已是成竹(稿)在胸,斗志高昂,纵无十分把握,起码也有自信能与玄女寸步不让地对喷上八百回合,为人员疏散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如此一来,面对海关,她自然再没什么紧张慌乱的理由。既然万事都已安置妥当,利用这最后的闲暇堆上个把雪人,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但对夙瑶则不然——成败在此一举,她虽已较当年沉着持重许多,真要扛起这番阵仗,仍是在掌心暗暗地捏了一把冷汗。
“夙瑶师姐你瞧!这雪人是不是有些像你?”
“……你若闲来无事,不如去助玄霄一臂之力。”
“他自有分寸,何须我去添足。倒是师姐你脸色比雪人还白,我借个火与你可好?”
“不必!!”
目送过多少爱恨纠缠,夙瑶与夙沧的思维终究是两道平行公路,各自回环曲折,唯独永无交集一事经年而不变,历久而弥新,这样说来,倒也有几分像是玄女和九凤。
“……”
夙玉将她们小学生吵架一般的互动看在眼中,一面感慨两位师姐终归相性不合,只怕今生和解无望;一面却又觉得,这两人最好的相性也就是如此,世上总有些人不必勉强结伴,该当嬉笑怒骂地度过一生。
况且,夙瑶每逢与夙沧拌嘴之际,表情都比平日鲜活许多,越发有些常人模样。夙玉不禁便想,若玄靖醒来,见她还保得一缕单纯的少年意气,多半也会开心。
(说到玄靖师兄……也不知天下之大,可有机缘能令他恢复如初……)
不经意又回想起那张平凡的面孔。
没半点阴翳机心,欢喜悲愁都像正午的日头一般直截了当,不是最耀眼,也说不上有多热烈,但就是谁也代替不了,有着无可比拟的稳妥与安心。
(……其实,又何止师兄一人。琼华飞升牺牲太多,恐难有善报……)
也就是这么一瞬的迷惘失神,夙玉再抬眸时,刹那间眉眼冻结,恍如浑身血液里的热度都在这一瞬蒸干,唯余一线凛冽的寒意,冰锥般刺透心底。
“怎会、如此……?”
饶是她性情平淡,这一刻也不由自主地失了颜色,怔怔呼唤出声。
——消失了。
无论是好整以暇的夙沧,气急败坏的夙瑶,还是高台上临风而立、石像一般面色肃然的玄霄,都在方才这一弹指的功夫间消隐无踪,没留下半点痕迹。
空茫天地之间,竟似只剩下了呼啸的风雪,于冰封楼阁间肆虐来去,撕扯出哭号般凄厉的余音。
唯她一人孤立石台,如盈盈月色,在边缘莲花雕刻的映衬之下,看来是片尘不染的清净与苍白。
……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正分别面对匪夷所思的景象,如坠九里迷雾,一时间难以分辨虚实。
夙瑶看见玄靖,看见十六岁青裙玉面,柳眉纤纤的自己。
玄霄看见滔天洪水,在那之中有人呼救挣扎,容颜熟悉到惊心,是他此生不可能再见的面影。
云天青看见太平村,他从小生长的故里却容他不下,村长横眉怒目,痛斥他堕了云家祖业声名。
以及——青鸾峰云水深处,他直至离村也没能捉到的那头山猪。
至于夙沧,她回过头只见雪融冰消,自己竟已距昆仑山千里万里,脚下泥土与落叶松软潮湿,踏上去有细碎的回响。
“???不是吧,这个……”
她一边抬手遮挡树冠间漏下的阳光,一边就眯了双眼,带着难以掩饰的不快吐露苦笑。
“琴姐,这和说好的剧本……不一样啊?”
任凭她如何灵活机变,也想不到会在穿越云层那瞬间甫一睁眼,就看见了自己今生都不愿再重温的景象。
“——鸿漓!!”
白衣高冠的青年步履匆匆,腰上长剑低垂,举止间透着迅敏轻快,连冰雕雪琢一般的脸容看来都比平常舒缓。
“鸿漓,你听我说!”他高声道,像是等不及与相约之人碰面,“掌门师尊答应了,他答应同你见面了!你可欢喜?不必待我继任,你的愿景便可实现……”
“……唉……”
在他身后,夙沧摇头长送出一声无人得以听闻的叹息。
不会有错。
此处便是篁山,是她始终压抑却也无法根除,噩梦般如影随形的回忆。
就在那一天,鸿漓大胆接受了顾长别捎来的邀约,致使篁山涂炭,夙沧千年来漫长无望的轮回也由此而生。
逝者已矣,往事不可追还。她会在云端之上、天门之前看见这番早已葬入心底的光景,自然不是出于伤怀,也不是因为从天而降的时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