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不容易把你从树藤里拽出来,你咋个又被石头缠上了呢?!你以前是不是践踏了很多花花草草,山里东西都跟你的脚有仇啊!”
“师姐莫要说…………罢了。”
玄霄欲言又止。这次他误中的机关实在狠辣,不过数秒间下半身便已全无知觉,接着两手十指也开始僵直麻木。他的见闻毕竟有限,其中从无这一令活人石化的阴毒邪术,当然更谈不上解法。
事到如今,他反倒宁可夙沧还存着说笑打岔的心思,若自己真逃不过此劫,他也不愿看见她太过难受。
而一边夙沧慌乱够了,弓下身又想将半截石化的玄霄扛走。谁知这回他双脚却像是被焊在了地面上,夙沧使尽气力也无法搬动他半分。低头拨开草叶一看,却见那片土地微微凹下一块,在清冷月华下呈现出诡异刺眼的暗红色反光,竟还是湿润的!
“这……莫不是个拿血施的毒咒吧?多大仇啊,坑死人了真是……对不起师弟,这个都怪我瞎,怪我乱指路……可我真没觉得这条路有问题啊!活见鬼呢这都什么事……”
夙沧一下子全身都软了,抓了把沾血的泥土咬牙切齿撒出去,跌坐在地上就带着哭腔喃喃咒骂。
玄霄从未见过她这样失魂落魄的神情,知道是为自己哀戚,钢打的心也跟着松动了,却仍是强作平静将手按在她头上,一字字从逐渐枯萎的喉管里挤出话来:
“你走罢。”
对夙沧,他平常呵斥责备惯了,到底是说不出什么温存体贴的软话。但夙沧抬头迎上他看似从容的眼光,只觉得他眼里那片黑色都是软的,看淡了生死,看不淡生离死别。
所以她说:“我不走。”
生离死别,对谁都不是快活事。
玄霄没再坚持撵她,只晓之以理道:“我中此术,虽然行动受制,但未必即刻身死。师姐眼下无能为力,不如先保全自身,回琼华寻得解法后再来找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不走!”
夙沧却认真动了怒,蹭地直起身来,两手扳住这尊等身大的玄霄石像就是一阵猛摇,“我刚才可都说了,同你生死都在一块儿,我答应过再不向你撒谎的,你这人怎么逼我失信呢?!是,我心大,但也没大到放你一个人在这鬼地方啊!!”
“师姐,冷静些,你的唾沫……”
喷得也太高了吧。
“我唾沫多点怎么……咦!!”
夙沧霎时变了脸色,一把按住玄霄手背就凑近细看。玄霄手腕以下本已完全化作磐石,上头却还残留着淡淡几个肉色斑点,依稀便是方才被夙沧唾沫横飞喷溅到的位置。
“…………哇靠,鲛人落泪成珠,我吐口水能解咒耶。”
“………………”
这一刻玄霄心中柳暗花明的惊喜并不亚于夙沧,但他同时也觉得,要凭这法子从死地脱身,实在是尴尬得堪比日了云天青,让人十分想要选择死亡。
夙沧却全没这个顾虑,早已在一边摩拳擦掌向手心吐满了唾沫,两手一扬就要往玄霄身上抹。
“师弟别怕,琴姐说日系游戏里男生都会给姑娘家舔伤口,可能岛国人唾沫有疗伤能力,舔舔就好了。你就当这个跟那个是一回事……”
不好像并不是一回事。
况且两个都一样恶心!
玄霄正同自己生而为人的羞耻心作斗争,忽听得背后飒飒一阵风响,急忙趁着脊椎还没僵硬做了个转体运动。这一转立刻将他方落到实处的心思提回了半空,连带着因石化蔓延而迟滞的呼吸也猛然急促起来:
“——师姐不可低头!”
如果要用一个词概括玄霄所目睹的光景,那大概就是“奇行种”吧。
不同于村中行动迟缓的僵尸,自林中疾奔而来的三道人影个个身手灵活、足下生风,一看便是难缠的硬手。若说是过路人吧,从剪影上都能看出他们蓬头散发形容粗犷,夜风带着一股子新鲜热辣的杀气直扑到十丈开外,分明就是个山中饿鬼的样儿。
玄霄有心催促夙沧起身还击,但夙沧越过他肩膀向后头那三个奔跑的奇行种冷眼一瞥,便不声不响绕到他身后继续搓起了巴掌。
“师姐……?!”
见玄霄还想再说什么,夙沧顺手扯过他一条胳膊就将那沾了血的衣袖直推上去,强硬道:
“你看看这黑气都漫过肘子了,我的唾沫又不是揭开盖儿就能倒,过会儿可别心肝都硬了。反正我皮厚,给你挡着点,天大的事等解了你的咒再说。”
一来一去之间,对面三条人影似乎也已察觉到他俩非我族类。落在最后那一个全不晓得谦让,当机立断就掏出黑黝黝一团东西甩将过来,可惜有失准头,只在夙沧脚边炸开一片浓烟,呛得她揉着鼻子连声咳嗽:
“妈呀僵尸成精了还会用道具……咳咳、不是,这怎么像是……”
而玄霄及时阖眼又闭住了呼吸,此刻并不受烟雾影响,清楚看见那黑影一击不中后又将两手揣入怀中,再伸出时拳头的轮廓竟比脑袋还大上一圈,真不知胸口是不是缝了个四次元空间袋。他双脚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夙沧忙着往他手上吐口水不肯挪窝,眼瞧着是避无可避了。
用玄霄后来的话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什么脾气。
他只是毫无来由就觉得,夙沧是绝不应该——更不能是为了自己——死在那里的。他为人不能说很无私,甚至从来就有点自我中心的调调,只是自私得光明磊落,自负得痛快淋漓,不谈圣人君子,总能称得上一声汉子。
汉子让妹子挡在大难跟前,就算是主张男女平等的时代,也不大好说是个光荣的事儿。
所以玄霄也没放任夙沧挡在他前头。
他两手都没解锁,胳膊肘给夙沧蘸着唾沫拍打得半麻不麻,只剩下肩关节还算自在,便趁夙沧不备一把挟了她脖子就将她硬拖到自己身前。看她还在不住地扭动挣扎,他也没多想就牵动肩膀把另一条手臂也叠了上去,比单手挟持人质的绑架犯还要敬业。
玄霄明白,光凭他半截作了土的一己之身,多半是护不住她的。但他这样的人,土没了头也吐不出认命两个字,即使无法可想,哪怕就凭个气势精神,至少也要孤注一掷地拼它一拼。
而从夙沧的视角来看,她只记得自己脚底一滑就滚到了玄霄胸前,他用力过猛几乎将她的胸和鼻梁都挤扁了,她脸埋进他肩头的衣褶里透不过气来,想睁眼又被他及腰长发糊了一脑门,正想着是不是以前豆腐吃太多遭了报应,便听见耳边那道冷厉高昂直冲上九霄的声音:
“————放肆!谁敢过来?!”
或许是给寒窗苦修压抑的久了,那一声里灌入了玄霄性情中所有骄傲刚烈与吞吐山河的霸气,瞬间引爆开满身剑意,挟着滚滚炎浪席卷而出,令周遭一切声息为之消弭。虽是绝境下的虚张声势,却可教草木不敢妄动,山中精怪皆隐。
“…………”
夙沧被他捂在怀中闷得死去活来,从身心双重意义上,都感到不能呼吸。
她想这一定就是琴姐说的霸道总裁爱上我。
她觉得这实在是太爽了。
作为一个凡事都要叨叨几句的话痨,在如此命运时刻被迫闭嘴未免大煞风景,于是她千辛万苦地从他怀里将鼻尖抬起一条缝来,换过小半口气就要张嘴。
但是看见玄霄的面孔,她忽然就忘词了。
她本来应该告诉他,后头追来那三个奇行种好像就是大师兄一行人,刚才炸起的烟雾是她送给静静防身用的土炸|弹。所以方才玄霄卯足了劲吼那一嗓子,不仅很帅,而且非常羞耻,夙瑶估计可以笑三年。
然而这一刻,她却起不了任何破坏气氛的念头,只纯粹地想要跪下来感谢苍天长眼,还能让她与眼前这个人一同活着。
“啊,咦……?”
醒过神时她眼眶里已经蓄了明晃晃两包泪,眼皮子稍一翕动就欢蹦乱跳地朝下滚。她赶忙胡乱抹了一把往玄霄手心里拍进去,顷刻便有石灰似的细碎齑粉簌簌散落,美白效果立竿见影。
“原来眼泪也能用噢……莫非我真是鲛人?”她喃喃自语。
玄霄看上去像要苦笑:“师姐血泪我受不起,旁的若能代替,也是无妨。”这时候他已经以余光瞄见了走在先头的夙瑶,知道方才不过虚惊一场,尴尬归尴尬,总算也是稳稳当当地放下了心来。
他只是不明白,师兄师姐是遭遇了什么才会沦落成奇行种的模样……
“不不不,我哭,有多少哭多少。”
夙沧忙不迭摇头,一面就殷勤地撩起衣袖去揩自己眼泪,声音由于哽咽的缘故有些模糊:“我心肠硬,轻易哭不出来,能不吐口水我也不想吐啊。刚才那是情况紧急,你别嫌我脏。”
“……怎么会。”
玄霄脱口而出之后也是一惊,他没想到自己如此轻易就被她带偏说了谎话。但对着那样真切诚恳的小女儿态,又有谁能实话实说“我刚才嫌弃你嫌弃的不要不要的”?
他不愿叫夙沧看破自己的窘态,强行转开话题道:“师姐生死关头尚且谈笑自若,怎么死里逃生反倒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