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大姐姐,你们都还没睡么?爹娘呼噜声好大,晚儿也睡不着。晚儿渴了,想喝水。”
“咳,咳咳!嗯哈!”
夙沧一惊一乍之下给唾沫呛着了,借机酣畅淋漓地清过一通嗓子,再开口时已将那些唾液都汲进了声带里,直把腔调化成一百二十万分的温柔,指肚子一摁就能挤出水来。
“是晚儿么?姐姐去给你倒水,你别摸黑走动,小心碰伤了自己。”
玄霄轻嗤了一声,很看不惯夙沧这番两面三刀的变脸功夫。他以往便承认这个师姐机巧多变,颇有些小聪明,但骨子里仍当她是个没头没脑缺心眼儿的,作不起几尺浪来。如今亲眼见了她入村以来处处笑里藏锋的试探,才知这人别说缺心眼了,根本就是捅煤孔似的往心窝里凿开了十七八个眼儿,把好端端一颗赤子之心挖成了个莲蓬头。
他不喜夙沧这份心机,却又不得不承认其有用,心里毛毛躁躁的很不爽快,便趁着女孩儿小口啜水的工夫低头向她耳语道:
“师姐,我们既已看破这村子的实情,又何必与活尸虚与委蛇。他们定是受背后妖物操纵,直接擒下逼问便是。”
夙沧“啧”地一咂嘴,拿眼白对着他:“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粗暴。‘逼问’听着多不和平,套话,套话懂不懂?这就是琴姐所说的那个什么,要文斗不要武斗嘛。”
……你刚把人家门牌都踹成两截了吧?
玄霄情知自己搬弄口舌不是夙沧对手,当下就按着剑撤开步子隐到窗边,以余光监视起了村中情状。
夙沧则在晚儿面前蹲下身来,摆正一副和颜悦色的笑脸,亲昵地伸出手指揩去她嘴角沾上的水滴:
“晚儿同姐姐说,你今年多大了?”
“七岁啦,很快就是大姑娘了。”
晚儿像是贪恋生人体温一般将脸颊贴在她手边蹭了两蹭,眯缝着眼快活地笑起来:“大姐姐,你真暖和,跟神仙娘娘一样。”
“神仙娘娘她……长什么模样,待你好么?”
夙沧轻抚着晚儿在迷蒙夜色中更显苍白的小脸蛋儿,掌下感觉不到血脉流动,反是触到了金石一样冷硬的质地与纹理,仿佛在摩挲一尊栩栩如生的玉像。她用力甩了甩脑袋,试图挥去鼻尖一丝若有似无的腐臭味。
“神仙娘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她和爹娘是天下待我最好的人。”
晚儿语声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娘娘常说,我长大了会比她更好看……可是晚儿几时才会长大呢?晚儿真怕长大变成个丑八怪,叫娘娘失望。”
夙沧闻言心中微动,扳着晚儿肩头将她身子转过几分,让清朗月色照亮了她的眉目。晚儿太年幼了,要谈论美不美还为时尚早,但白嫩的皮肤、纤巧的脸架子摆在那里,无论如何都不用担心变作丑八怪。
夙沧想巧言宽慰她几句,转念又觉得毫无意义。晚儿永远都不会长大了。
而且不知为什么,她越是盯着晚儿的面貌细看,越是感觉她分外熟悉,却又说不清是在哪里见过。是在哪里呢?
晚儿没有察觉夙沧胸中波澜,粘着她软糯糯撒了会儿娇,忽然又怪怕生地将眼光向玄霄转过去:
“大哥哥看上去……也很像长别哥哥。长别哥哥也是这样,嘴上成天跟神仙娘娘置气,眼睛却老落在娘娘身上不挪窝……山外面的男人,都像你们这么奇怪吗?”
“长别?”
玄霄蹙眉,他实在不乐意同这僵尸部落扯上任何关系。
“长别哥哥……他……”
晚儿小心筛选着她有限的词句,但怎么也找不出个委婉表达,索性一仰脖子大声道:
“长别哥哥是修仙的,他到山里来杀我们。”
“呃————”
夙沧卡带一般长长地拖出一个尾音,竭力给自己留下消化情报的空间。
“他是……来除妖的修仙门派弟子?”
“长别哥哥是这么说的。但是娘娘带他来村里看,把他闹糊涂了,他就不想杀我们啦。”
晚儿交握着两手笑微微地点头,平白有了几分小大人的模样。
“娘娘说了,山外面有些妖很坏,会伤人、吃人,所以长别哥哥为了保护人,就要把坏的妖杀掉。可是在我们村子里,妖和人住在一起,互帮互助,还生了小孩,哥哥从前觉得世上不会有这样的事情,现在既然有,就说明他以前想错了。后来他经常跟娘娘到村子里来,还给我带糖吃呢!大姐姐,你吃不吃糖?”
“不、不用了……”
若当时的糖还有剩,只怕现在也要长霉菌了,夙沧想。
照晚儿话中的意味,在他们之前曾有一位名唤“长别”的修仙者进入鬼车岭,意在斩除山中妖物,却被这村里供奉的“神仙”捷足先登勾去了魂儿,还吃下了人妖共存和谐世界观的安利。目前看来,成效匪浅。
——可若真是如此,此地又为何会成为遍地活尸的凶域?那位庇佑村人的“神仙娘娘”,如今又在何方?
玄霄原本无意掺和姑娘们之间的耳鬓厮磨,听到此处终于也站不住脚了。
“若她所言属实,那‘长别’入村应是在村人死绝之前。否则村中尽是活尸,修仙之人自会察觉,便谈不上什么人妖之别了。”
他俯身近前,将一线几乎细不可闻的语声送入夙沧耳中,同时也被她身上的干馍味儿冲了一鼻子。
“先前这家妇人称此地为‘篁山’而不知‘鬼车岭’,可见他们死时篁山尚未更名。如此说来,这些村民与‘长别’至少也是百年前之人了。”
“不止,恐怕更早些。”夙沧自以为发现盲点,一得意便摇头晃脑地卖弄起来,“你看,连你师父都只知篁山而不知山里有个村,可见这地方湮没已久,无迹可查,凭琼华堂堂数百年基业都没得到半点风声。或许你师父的师父也不知道,你师父的师父的……”
“什么你师父我师父,叫掌门!”
玄霄在原则问题上无可退让,嗓门当即跃升了一个八度。一边晚儿听见“掌门”二字,就像八音盒上了发条似的,应声一歪脑袋,语调像是被熨平了一般毫无起伏:
“掌,门?大哥哥,你们跟长别哥哥一样,家里,也有掌门?”
玄霄方才意识到自己失言透了底细,但事已至此他也无心再瞒,只一意要与这山中装神弄鬼的妖魔做个了断:
“不错,我的来意也与……长别前辈相同,定要除去山中邪祟。姑娘若知那位‘神仙’现在何处,还请勿要相瞒。”
“掌……门。邪、祟……”
然而,上一刻还同他们有说有笑的晚儿却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浑身发颤,瞳孔像滴入水中的墨汁一样涣散开来,口里格格作响,不住有语义不明的杂音迸出。夙沧愕然看去,只见她嘴角猛烈抽搐着,有一线白亮唾液正如某种爬虫般缓缓垂下——里面大概掺着修仙子弟的骨血。
“掌、门。掌门,坏人。骗子。杀掉。坏人,又来了。骗了娘娘。娘娘、没有回来。爸爸,妈妈……全都……!!是他们……把神仙娘娘,把所有人……杀掉……了。杀杀杀杀杀掉。把那些,修仙的人、全都给……”
“晚儿?”
夙沧只来得及唤出这一声,剩余的话语便尽数前仆后继堵在了喉头。
因为伴着她这声惊疑不定的问话,晚儿突然仰面朝天大大张开了嘴,从瘦小的胸腔里迸发出一长串刺破夜空的凄厉嚎叫:
“杀掉他们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然后——席卷整座山村的异变开始了。
“什、这,什么情况?!”
夙沧只觉脚下大地仿佛在与晚儿的尖叫呼应一般轰鸣不已,下意识就伸手去拽一旁的玄霄,不料却扑了个空。
“师姐!还愣着做什么!”
不知何时漂移到门边的玄霄一掌击开了已在咔咔作响的房门,向夙沧怒目而视道:“出来,要等这里坍塌吗?!”
“啊?喔!”
夙沧腿脚动得比脑更快,话尾还含在嘴里就一个箭步纵了出去,反将守在门外的玄霄撞了个趔趄:
“……师姐,看路。”
“不用!!”
夙沧反手摔上房门,像是要给自己壮胆一样扯着喉咙大吼大叫,尽力盖过身后晚儿用小巴掌疯狂拍打门板的声音,“我看你就好!你比他们帅多了!!”
“此情此景,师姐竟还有心说笑。”
玄霄抬眼四顾,万语千言在胸中辗转糅合,终于酿作一口恶气自微颤的齿缝间逸出,牵动他嘴角半弯,做了个杀气腾腾又不可一世的冷笑。
“——人间炼狱,想也不过如此。”
夙沧整个人呈大字形紧贴在门板上,心口如一地表示同意:“我的妈呀。”
他们眼中那番情景,的确已很难用常世的语言描述了。
打个比方的话,如果将一根鸡骨头放在蚂蚁洞口,很快便会有大片黑压压的工蚁倾巢而出,化作食物表面一层蠕动的黑色颗粒状外壳。
而现在两人所面对的,正是将这幅蚂蚁围城的画面放大了成百上千倍、或者说是将人缩小上千倍再扔入蚁群中的景象。(之所以不用更为形象的某种白胖蠕虫作比,是考虑到也许有人正在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