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我糊涂了,小鹊你快去请府上的大夫过来。”赵姨娘眼泪都来不及擦,翻了梳妆匣,拿了个银锭子给小丫鬟。
屋里的人都不敢去翻动贾环,他的背部已被打得血肉模糊,双眼紧闭显然还陷在昏迷之中。
赵姨娘颤抖地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察觉到还有微弱的呼吸,她顿时一屁股坐下地上,整个人犹如刚从水里打捞出来般,大汗淋漓。茜雪见她的腮帮肿得老高,忙找了药膏给她擦。
对于外院发生的这一切,还在贾宝玉院子里的晴雯却丝毫没有听到动静。贾宝玉的胳膊被蜡烛水烫了个水泡,看着吓人,伤势却不严重。大夫给开了药之后,晴雯躲过众人的视线,悄悄给他用了一次治愈术,过后贾宝玉便不再喊痛了。晚上时,他便能自己喝茶吃饭了。
听闻贾环被打得不成样,晴雯夜里悄悄找了机会去见他。
赵姨娘睡在外面的软榻上,里间守着一个小丫鬟,趴在脚踏上打瞌睡。晴雯蹑手蹑脚地走到贾环的床头,蹲下身,伸出双手按在他肩膀上,调动气息,施展治愈术。只是贾环伤势不轻,不到一刻钟,晴雯便大汗淋漓,险些支撑不住。她松开双手,一边擦汗一边喘气。黑暗中,突然睁开一双清亮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晴雯的脸。
晴雯五感本来就比常人敏锐,她发现贾环醒了,连忙压低声音说:“是我来看你,你别出声。”
贾环只是看着她,也不说话。他背上有伤,只能伏卧着睡,身下垫了一层厚厚的褥子,头上也垫了个枕头。说是睡根本疼得睡不着,半睡半醒中,他又感受到上次那种全身暖洋洋,轻松舒服的感觉,他知道是晴雯来看他了。
晴雯靠着床炕坐着,对贾环小声说:“你怎么这么笨!你要看谁不顺眼,把他套了麻袋拖到巷子里胖揍一顿,保管谁也发现不了。你把把柄送人眼皮底下,那还不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看着他认真倾听的模样,晴雯总有种教坏小孩的错觉。
贾环用稚嫩的声音回应她:“我知道了,下次我再也不会这么傻了。”他发出一声轻笑。
一夜之间,他仿佛褪去了天真和幻想的外壳,似乎懂得了几分成人世界的波涛汹涌。在渐渐长大的过程中,他会时时刻刻体验到这种嫡庶之间的天壤之别,被世俗反复折磨纠缠,堕落很容易,但要堂堂正正站在蔑视他的人面前,却要付出百倍的艰辛和努力。
晴雯问他:“你做好准备了吗?去迎接百倍千倍的痛苦?”
“恩。”
“那么……我知道你的决心了……”
说完这句话,两人犹如完成一个重大的约定,半晌沉默不语。晴雯像来时一般悄悄退出房间,翻墙出了院子。
贾环心里的感觉很奇妙,他模糊觉得晴雯不是个寻常人,他并不知道晴雯会带着他走向何方,但是他信任她。贾环看了眼自己肥胖的手背,这只手现在什么都抓不住,晴雯给他的那条路,是他唯一能主动抓住的东西。如果他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如果他再用功念书都不能让人另眼相待的话,那么,也许选择放弃一切才是他最好的出路。
他带着身上那股暖洋洋的温度,合上了眼皮,慢慢发出平稳的呼吸声,脸上出现毫不掩饰的安心的表情。
第34章
茜雪离开之后,麝月又是一副万事不管的态度,如今袭人便是贾宝玉跟前的第一人,整个院子里上上下下的小丫鬟们、婆子们个个都对她心服口服,唯她马首是瞻。王夫人发了话,让袭人在她底下又领了份一等丫鬟的月例,袭人服侍贾宝玉越发用心。
翌日,晴雯找袭人告了假,怀揣着那块上头画着莲花的木牌出门。
她要去的地方是位于城东的一座茶楼,之前和韩琦去盘店铺的时候,她特意路过这地方,留意了一番,注意到墙角确实有一个莲花标记,便暗暗将茶楼的位置记在心里。
她先去了那家成衣铺看了一眼,主人家门半关着,她上前敲了敲门。一个老婆子过来应门,见是晴雯便笑颜逐开:“是晴雯姑娘来了,快请进。”
一边带着晴雯往里走,一边解释道:“这家里乱糟糟的,最近我和我儿媳妇忙着收拾规整东西,都没空打扫院子了。”她觑了眼晴雯,怕她是来催他们交房。
“不忙,”晴雯摆摆手轻笑,“我今天只是顺路刚好过来看看。房契过户的手续都在衙门里备案了,这房子又不长脚,我也不怕你们背着它跑了。”
季婆子被晴雯逗笑了,点头称是:“那是这个道理。”季婆子原本瞧着晴雯面嫩的很,又是姑娘家,前几回见她身边都跟着年轻的男子,男人们在前面说话,她便在后头静静听着,明明一声不出,却有种气势,让人轻易唬弄不得。这回,她独自一人前来,季婆子还怕慢待了这精细人,不想和她说了几句话,便觉得她言语风趣,行事有些不拘小节,和她一身的精致打扮大不一样。
“晴雯姑娘一看就是体面人家出来的,不像我们做开门生意的,就讨口饭吃。”季婆子恭维了晴雯几句,拉了把椅子又泡了茶给她,“家里没有好茶叶,怠慢姑娘了。”
“茶水能解渴就行。”晴雯嫣然一笑,面上隐约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抬头看了看四周,大厅里有点空,大部分能带走的家什都被收拾起来了,她在心里暗暗计算着到时需要添置的家具。
季婆子的儿子和儿媳妇都不在家,说是去车马行里雇车,预备着路上的行程。季婆子一家是南面的人,京城讨生活不易,虽然开着一家成衣铺,生意却不大好。刚好老家的世交找了过来,让季婆子儿子回去帮他开铺子。那世交家里世代经商,家境十分殷实,季婆子一家便动心了,这才把这间店连着后面的厢房都盘给晴雯。
急着盘店,价钱自然不高,晴雯对着陌生人留了份心眼,用了读心术,确定这交易没问题,才付钱交割了房产。这屋里的东西,晴雯都不要,她已经准备进行一番大改造。季婆子一家反觉得晴雯是厚道人,没有趁机压价,又容许他们慢慢收拾行李搬完家后再腾房子,因此对晴雯态度也真诚热情了几分。
晴雯在成衣铺里走了一圈,见没什么问题,便告别了季婆子往那座茶楼去了。
巧合的是,晴雯前脚进门,后脚水溶和冯紫英也跟了进来。
晴雯正和那掌柜说着话,便听得身后有人问:“楼上的包间有人吗?”
倚着柜台昏昏欲睡的店小二,一个激灵,甩甩手,上前热情地笑道:“爷说的什么话,楼上最好的包间早就空着,就等您来呢!”
这会不到晌午,茶楼里客人不多,店小二就领着二人要往楼上走。
晴雯听得一个熟悉的清淡声音道:“有劳。”
她急忙回头,见那人一身素服,头上戴着束发银冠,正是许久未见的水溶。
“可巧,我刚好要找你呢。”晴雯一脸大喜过望,对他说道。
水溶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还未开口,他身旁的冯紫英便大笑了一声:“哪来的粉面小娘子?溶大哥瞒得我好苦。”
晴雯态度十分坦然地任他打量,反问他:“哪来的俊俏公子?我也没见过你。”
冯紫英一拍手中的纸扇,越发来了兴致,心下暗道,这姑娘一点都不扭扭捏捏,最合他的脾气。
水溶示意了晴雯一眼,转身抬脚拾阶而上,晴雯连忙跟了过去,冯紫英自然尾随其后。
三人进了包厢坐定,水溶点了壶毛尖,冯紫英让店小二再来几盘点心,店小二应了喏,便轻手轻脚地关门退出去。
晴雯打量冯紫英,冯紫英也在暗暗好奇地拿眼睛看她。两人双眼一对视,冯紫英便“哈哈”发出郎爽的笑声:“小姑娘真对我胃口,不若我们结拜为兄妹吧。”
晴雯吓了一跳。冯紫英不若时下的男子生得面如冠玉,也不喜爱涂粉,但面部线条干净利落,身姿挺拔,又加上他为人性情舒朗爱开玩笑,在晴雯看来反倒很符合她的审美。但对于他突如其来的邀请,她有点不知该如何回应。
水溶无奈轻笑替晴雯解围,轻喝了冯紫英一句:“胡闹,你尚不知她的姓名,如何结拜为兄妹。”
冯紫英便朝晴雯抬了抬下巴:“我叫冯紫英,礼尚往来,你也告诉我姓名吧。”
“又胡闹,姑娘家的闺名能随便告诉陌生人吗?”水溶轻轻训斥了冯紫英一句。
冯紫英顿时委屈了:“怎么算是陌生人呢!我都告诉她我的姓名了。”
“姓名本来就是给人叫的,冯大哥不介意就叫我晴雯吧。”晴雯朝他露出一个和善地轻笑。
冯紫英顿时又兴高采烈起来,却听得晴雯又对水溶说道:“你我也算相识了一场,我却一直不知你姓甚名谁,该如何称呼你。”
“他全名水溶,表字世荣。”冯紫英快言快语道,显然这个中间人当得不亦乐乎。
水溶轻轻颔首,温声道:“我痴长你几岁,你便喊我世荣大哥吧。”
“溶大哥,你太偏心了,让晴雯妹妹喊你世荣大哥,却让我和若兰管你叫溶大哥。”冯紫英大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