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会一个人来到盛京,还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三个月之前,他娘忽然被诊出身孕。对于要有一个小弟弟小妹妹这种事情,长檀自然是开心的,就连他沉着稳重的爹也忍不住欢喜得抱着他娘转了好几个圈。
可是无论是小长檀还是城主大人都没有想到,他们闹心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因为很快,身为孕妇的君瑄就显现出了一些奇怪的过敏现象——她对……叶家的男人过敏。无论是城主还是小城主,只要他们碰到的地方,君瑄便会起一大片红疹。
已经二十有五的君瑄在江湖上的声誉丝毫不弱于她的夫君,白云城主叶孤城。也仿佛并不能再被称为“小”道姑了,可是不知是否是因为她被道祖点化过的缘故,如今的她和十年前并没有什么差别。
修道之人红颜白骨,其他也就罢了,唯有一点让君瑄十分耿耿于怀——十年了,她依旧是那么……咳,矮。
看着与自家师兄越长越像的儿子,小道姑每天都很惆怅,她深深的觉得,不用三五年,她的儿子恐怕都会比她高了。于是出于某种心理,君瑄每次和长檀比高高的时候,都会悄悄的踮起脚尖。叶长檀发现了之后也不点破,七岁的小郎君抿了抿唇,下次便会很是乖巧的偷偷弯弯膝盖。
没有办法,那是他娘,他总是要宠着让着些的。
最先发现君瑄的异样的是叶孤城。南海气候温暖,君瑄月份尚浅,便也没有将教导长檀的任务换给她家师兄。偶尔长檀动作不准,君瑄便会手把手的为他纠正。叶孤城偶然来看妻儿习剑,却觉出了自家小师妹的一点异样。
让儿子自己练习,叶孤城难得强硬的将君瑄的长袖卷起,便见了一大片红疹。叶孤城一惊,连忙抚触探查。这一摸便更是热闹,君瑄手背上的红疹越发往手臂上蔓延。
再不敢乱动,叶孤城急忙传了府中的大夫。然而府中的大夫却也没有法子,甚至因着城主夫人尚有身孕,大夫连药都不敢用。
很快,白云城的城主府寻找名医的消息便传了开去。然而来应诊的人,却没有人能够解释君瑄到底为何会如此。
就这样闹了小半个月,宫九从盛京晃悠到了白云城。他来到白云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杀到叶孤城的书房,叫嚷着要带走自家小姑姑。
叶孤城悍然拔剑,却想起了这人的某些难以启齿的毛病。想到当年的场景,城主经年不变的脸难得的扭曲了一下。
见状,宫九恶意满满的笑了一下,毫不畏惧叶孤城冰冷的目光,坐在他的对面老神在在的道:“小姑姑这一胎,一定是个小堂妹呢。”
宫九诚然是行事放肆,可是事关君瑄,叶孤城也少不得要容他放肆一二。
宫九也是料定了这一点,便更不紧不慢的说道:“小姑姑如今的孕相,跟翾祖母当日怀她是一模一样。当年翾祖母也是不得让我们君家男子近身的。”撑着下巴对叶孤城笑了笑,宫九挑眉道:“城主且说,如此情况下,小姑姑是不是当跟我走?”
叶孤城沉默半晌,果断送客。
自家的夫人,叶孤城自然是不能让宫九带走了。可是宫九这一趟来南海却也不是空手而归——他携带了南海白云城的小土特产一只,带着七岁的小堂弟叶长檀吭哧吭哧的去投奔远在盛京的表兄了。
于是便有了方才的那一幕。
在叶长檀和君见宇闲谈的时候,宫九从皇帝的寝宫之中走了出来。他穿了一身银白色的王爷蟒服,面上已经修炼得俨然一副忠君爱国的忠厚样子。无论宫九承认不承认,他如今的确是和他家老头越发相像了。那种相像并不是面容的相若,更是一种气度的接近。
宫九将叶长檀从皇帝怀里挖了出来,夹在胳膊里顺手揉了揉,宫九对皇帝挥了挥手:“走了。”说着,也不管君见宇如何反应,他便带着眉头紧皱的小堂弟一溜烟儿走了。
一直到了宫外,宫九才将叶长檀放了下来。
七岁的小郎君被人辖制在怀中也并不慌乱,他眉眼清冷,果断的伸出了小手,用力的按了按宫九身上的伤处。
宫九冷笑一声,将叶长檀又拎了起来:“怎么,要造反?”
叶长檀的小脸上并没有任何忽然腾空的恐慌,他的一双叶氏一族特有的琥珀色眼眸迸出丝丝缕缕的凌冽寒光,小少年沉默一下,了然道:“你果然是装的。”
——他见过这人在自己父亲面前如何游刃有余,所以根本就不相信他会因为自己身上那点儿称不上是杀气的剑意而失态。
宫九却是笑了。将叶长檀放了下来,他背过身去,掩盖了自己眼底的复杂,宫九轻声道:“小堂弟这一点倒是很像小姑姑,心思难得的通透。”
叶长檀:“为什么?”
“不让他觉得自己拿捏了我,他怎么敢将暗部交到我手上?”宫九眯了眯眼睛,目光却落在了太平王府的方向。
“他武功不如你。”叶家的小少年鼓了鼓脸,有些不解。在他看来,一剑足矣,又何必如此挖空心思,曲意逢迎?倒折了武林高手的风骨。
宫九摇头笑了起来。这一次,他轻轻的摸了摸叶长檀的头顶,叹息道:“你不懂。”
是了,他这个小堂弟不懂。叶长檀还是太小了,小到没有经历过人心的曲折。所以他不会明白,若是他了无羁绊,没有父母和妹妹,那么按照九公子的性子,定然要将这大安翻一个个儿来才是。
可是终归没有如果。如今他的父母尚在,妹妹也刚刚出嫁,很快就会有小侄子小侄女出生。九公子固然能为自己争一下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然而已经接任太平王爵位的君见明却终归不能。因为九公子若是败了,那也不过是一死而已。然而君见明若是败了,却会赔上太平王府上下的性命。
有了羁绊,所以,宫九不敢赌。
无法理解宫九眼中的刹那复杂,叶长檀只能随着宫九一步一步的往太平王府走去。
在叶长檀看不见的地方,宫九眯着眼睛,危险的笑了——他固然不能颠覆社稷,但是给他那位表兄添一些无伤大雅的麻烦,想必也是可以的。毕竟他终归也是九公子呢,这样憋屈可不像样子。
果然在这件事发生之后的不足三天,皇帝便发现了一个他最近甚是宠爱的妃子与侍女滚到了一块。两个女人在床上耳鬓厮磨什么的……皇帝觉得自己的心灵受到了伤害。
很长一段时间,他总觉得自己的后宫里,自己才是碍眼的那个——水火不容的皇后和贵妃是相爱相杀,一同入宫的路昭仪和云昭仪是相亲相爱,还有清贵人和邵采女,贤妃和吴贵人……隐约觉得似乎陷入了奇怪的思路里,可是皇帝却半天都绕不出来。
“学到什么了么?”宫九听着暗部的禀告,对一旁擦剑的小堂弟问道。
叶长檀擦剑的手顿了顿,点头郑重道:“形势比人强的情况下,聪明人会做些什么。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是至少自己心里会痛快些。”
宫九赞许的点了点头,旋即却冷下了脸道:“所以这是你把我头发剪了的原因么?”此刻,宫九曾经及腰的长发明显短了一截,断口处还颇为参差。
叶长檀摇了摇头,道:“我只是调皮。我还小。”说罢,他转身便提气往外跑去。
少年,若是你的面目表情不那么严肃,再稍微活泼一点,你的话还是有些可信度的。
宫九被气得眼前一阵一阵的黑,他终于觉得,把这个用来让皇帝安心的“小道具”从白云城带出来什么的,简直是他做过最愚蠢的决定。
且不论小城主如何和宫九与皇帝这两个妖孽斗法,在白云城的城主府里,君瑄周围显然是另一种画风。
叶孤城暂时没有找到能够医治自家夫人过敏的方法,但是他却也不是毫无办法。在府库中寻了一双鲨鱼皮的手套,叶孤城戴上手套之后再触碰君瑄,君瑄果然便没有过敏了。
如今君瑄临近临盆了,和叶长檀相比,肚里的这一小只显然没有那么心疼她的娘亲。在君瑄肚里的这九个月,各种不适全都找了上来。初期的孕吐自不必讲,便是能感觉到胎动之后,君瑄都简直怀疑这小丫头是在她的肚里翻跟斗。
叶孤城自从自家夫人怀孕起便没有一日敢掉以轻心,甚至……他不是没有想过要放弃这个孩子的。
或许真的是女为母则强,一向听叶孤城话的小姑娘这一次却出乎预料的强硬。在叶孤城小心翼翼的与她商量放弃这个孩子的时候,君瑄直接将叶孤城赶出了房间。
从那以后,叶孤城再不敢与君瑄提这事,只是,他与府中大夫相谈的时间越来越长。一旦大夫说这孩子会伤害母体,那么哪怕日后他的瑄儿怨他,他也还是会拿掉这个孩子的。幸而,大夫再三确认,小小姐只是太过活泼了一些,夫人的身体也是很健康的。这才让叶孤城稍稍安心了一些。
孩子到了六个月的时候,君瑄的肚皮上时常能够看见小手印和小脚印。叶孤城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边,一旦孩子开始闹腾,叶孤城便会将手覆在上面轻轻的揉。或许真的是父女天性,哪怕她爹爹想过要放弃她,可是小丫头还是很给叶孤城面子的。一旦被安抚,就真的能消停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