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睁开眼,一个美人笑道,“绛珠妹妹可是醒了。”
林黛玉迷茫的看向她,眼中还带睡意,四周已经有数个女子围上来,“好不容易盼来妹妹,妹妹竟一味的只贪睡。”
先说话的这美人便是警幻仙子,她笑容不改,“绛珠妹妹如今下了凡尘,哪里还记得从前同咱们的事。”
四周绿树清溪,一派天然,远处又隐隐有宫殿飞粱,林黛玉道,“不知尊驾是谁,这里又是何处?”
警幻仙子道,“妹妹果是忘了,我是警幻仙子,专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我住的太虚幻境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此处便是入口了,你可愿同我们一游?”
“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仙子既是布散相思,这个住处很是相宜。”林黛玉道,她此时尚且年幼,懵懵懂懂,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绛珠妹妹如今说话真是有趣,博古通今的。”
一边也不等她回答,便拉了她往太虚幻境去了,林黛玉一路看见诸如孽海情天一类的牌匾对联,待进了宫门,两边配殿挂,“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一类的牌匾,多是两两对应。
林黛玉心里暗自称奇,往常竟不知这些还有专司之人。想着若是回去能同宜霜讲讲,说不定她还知道些别的。
一行人中有人道,“姐姐既说要点醒绛珠仙子,不如带她去薄命司一观?”
警幻道,“薄命司有什么好看的,还是随我进去饮因果宴罢,还有好些姐妹候着呢。”
如此又入一道宫门,雕梁画栋,花草锦绣,芳香馥郁,林黛玉又想到宜霜所说蜀宫水晶殿,她心性又高洁,顿觉此间虽好,却富贵太过,不如水晶殿临花照水,连着白塔寺后头那一池芙蓉都比不得。
“妹妹莫怕,咱们这里可是女儿之境,最是干净不过。”警幻引了林黛玉入席,少倾又有小婢端了酒菜上来。
林黛玉见席上所设自己皆未见过,不免踌躇,不等警幻开口,有一女子上前替她布菜,先夹了那青色的莲子,笑道,“头一个可先得用她,这是离恨天独有的,自外头那仙莲所生,一切由此生,一切由此灭。”
林黛玉见她容貌普通,平平无奇,并不及这在场诸人春花秋月一般,心中略有好奇,问道,“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这是我妹妹兼美。”警幻道,“既你毛遂自荐,这因果宴便由你来说与绛珠听了。”
“自是遵命。”兼美便在林黛玉身边坐了,“妹妹先尝尝,与人间不同,这莲子无须去壳。”
林黛玉便将莲子往口中送了,果如兼美所言,无须去壳,只薄薄的一层皮,嚼在口中清香四溢,莲子莲心俱是清甜可口,并无往常的苦味。
兼美又往她面前小碟夹了一个,林黛玉也吃了,这个却是从皮到心无一不苦,连着舌头都麻了。
众人见她脸色便知她这一个极苦,都笑了起来,兼美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果有甜有苦,这因自然更是如此了。”
林黛玉端了面前的杯子想压压苦味,闻道酒味后道,“我尚在母孝,喝不得酒,还请诸位见谅了。”
“这人世亲情与你不过过眼浮云,何况这是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凤乳酿成的万艳同杯,外头哪里喝得到。”警幻劝她,黛玉坚持,忍着嘴中苦味放下杯子。
兼美见她略有不悦,夹了鲜藕与她,“因尝过了,妹妹再尝尝这果。”
不想这藕是这苦莲子开的莲花结成,比那莲子更苦,林黛玉苦笑道,“因荷而得藕,种得一时苦因,酿成无数苦果,想来便是如此。”
一时又有无数瓜果鲜花奉上,皆是林黛玉从未见过之物,警幻道,“再尝尝这些,都是甘霖仙露浇灌而成。”
林黛玉衔取了一片木槿花,虽色泽艳丽,吃起来却淡淡的,口感有些像是菇类,她听了这一串因因果果,问道,“仙姑带我至此用着因果宴,可是要指点些什么?”
下头都笑起来,警幻笑道,“妹妹慧根,吾等皆有不如。万物都有因有果,有时候受了因,就该报果,譬如这些花草,受了我们的灌溉,如今让我们一饱口舌。一啄一饮,莫非前定。”
林黛玉心想这人种个花吃也能牵扯到因果,倒是比自己心思还要深重,坐在那里并不搭腔。
听得警幻又道,“原也不想同妹妹说这些个前尘,只是眼见着妹妹离着原定的命数越来越远,很是不忍。”
林黛玉不知为何,心里对她甚是防备,只淡淡的道,“此话怎讲?”
“妹妹前世原是仙草,受了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恩,当日你来我处挂号,同神瑛一起入凡尘历练,就是为了报这甘露之恩。如今不知何方妖孽牵引,竟同侍者命数错开了,这可还如何报恩?岂不是误了妹妹仙途。”
林仙草也没看出自己哪里长得像棵草,这个误了仙途倒还听得明白,譬如白娘子是条蛇的时候被牧童救了,过个一千年就要去报恩,不然不许你成仙。
于是便道,“倒不知那神瑛投胎成了何人?”
“金陵贾宝玉。”警幻浅笑圣洁,一脸我是指路明灯你要听我的,“妹妹曾说,愿以这一世眼泪,还他灌溉之情,如今可还记得旧誓?”
……我怕我哭瞎了。
林黛玉近日除了担心后妈,过得都挺畅快,不免被小芙蓉沾染了点二,又想自己素日除了哭父母,为着贾宝玉的时候甚是少,如今归家,更是少见。她心念一动,这仙姑不会是要自己回贾府哭去吧?
果不其然,警幻接着道,“咱们修道之人,最忌讳缠绕因果,妹妹虽有父亲家世,可哪里有咱们仙境长生不死无病无灾的快活呢?要我说,还是回了贾府报恩的好,老太君又是妹妹外祖母,这一世何愁?”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外祖母再可靠,有父亲家世可靠么?林黛玉此时年纪尚小,也悟不到其他,只是莫名其妙来个人忽悠自己再回贾府哭着报恩就很有病了,奈何自己没有药。
林黛玉脸色就不太好,带出些许不耐,警幻看在眼里,冷笑道,“妹妹这是贪恋富贵,不肯听我的了?”
“高堂不过我一个女儿,不知道哪里来的姐姐。”林黛玉起身,不过比坐着的警幻略高一些,笑道,“因果宴也吃了,因果也听了,还请仙子送我回去。”
“一意孤行,你是要逆天而行了?”警幻怒道,哪里还有刚才温柔圣洁的样子,一边的兼美忙道,“姐姐莫要吓着绛珠妹妹,她此时虽有慧根,但还没开窍,难以了悟罢了。”
她素日喜欢神瑛侍者体贴温存,巴不得绛珠仙子离神瑛远些。
她们这里争吵,下头众女鸦雀无声,半晌有个轻笑道,“不妨让我带着绛珠妹妹四处走走,才吃了饭,消消食再回去罢,见识了咱们这里的好处,自然想着回来的。”
警幻道,“那便由你带她去逛逛吧,只是莫要去到那迷津。”
林黛玉正想要拒绝,却看下头那女子朝她眨眨眼,倒有几分像宜霜,便住了口,同她一并出去了。
“你长得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姐妹。”林黛玉心里也没有真的把宜霜当丫鬟,故而只说是姐妹。
“长相相似何其多,刚才那屋里头的女的,长得像的就不少,我有时候都分不出来。”这女子说起来,很有几分不屑,“对了喊我芙蓉吧。”
宜霜原先叫小芙蓉,林黛玉暗道连着名字也这般像,口中喊了声芙蓉姑娘。走过无数亭台楼阁,绿树红花,芙蓉道,“你怎么跟我走这么远也不问一声,不怕我卖了你?”
“只是觉得你不会。”林黛玉道,引得芙蓉哈哈大笑,林黛玉见过最为外向的姑娘便是湘云,不想芙蓉更是不拘,不像女仙,倒像是豪迈的女侠。
“你既说回去,我自然是要带你回去的,不过咱们不走原先的路,那路脏得很,咱们去迷津坐船。”
“不是说不让去迷津吗?”
“迷津有两个她们的死对头,你跑到那里去,她就追不着了,自然不让你去。你看,到了。这里深有万丈,遥亘千里,别的船都走不了。”芙蓉遥指前方一条黑线,走近了方瞧见,是一片黑海,一望无际。
林黛玉一时被这迷津之壮阔震惊道,捂着嘴说不出话,不远处摇摇晃晃过来一个木筏,芙蓉叫道,“老木,老灰,赶紧的来接我们,一会儿老鸨子追来了。”
“好好一个丫头,倒学的这样说话。”掌托的皱眉训道。
芙蓉毫不在意,指着他道,“喏,这个是掌托的木居士,那个撑篙的是灰侍者。他俩向来喜欢标榜有缘者渡之,关键是根本就没人要他俩指点迷津。”
“不要我们指点迷津,那我们回去了。”灰侍者道,作势就要撑回去。
“喂喂!这么小气!我说的是没人!我又不是人,这个小姑娘是绛珠仙子,也不是人。”芙蓉蹭的往木筏上一跳,又回身来扶林黛玉。
灰侍者见了林黛玉,笑了起来,“警幻这次倒没有骗到你,要是早些这样机灵,何必要下凡走这遭。”
芙蓉道,“好了好了,就你话多,快送小姑娘回家吧,往后有见的时候呢。我也该回家看看啦,不知道老和尚有没有把我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