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握着我的手,安慰道:“破而后立。以王爷之大智,决不会令百姓白白牺牲。今日所受之苦痛,他日必报以百倍优渥之生活。”
我默然地点头,跟着他穿过街巷,往城中最繁华的坊市去挤热闹。
说起来,虽然我在洛阳生活足有几年光景,但参观市集的机会并不多。这里是平民买卖生活用品的重要场所,陈列的大多是器皿碗勺、针头线脑、胭脂水粉之类,经济价廉,做工不敢恭维,但胜在质朴有趣。如今我客居洛阳,并无采买的需求,可是仍旧兴致勃勃地看了一路。
“姑娘好眼光,这枚铜镜乃是本店镇店之宝,雕工细致,栩栩如生,买下绝对不亏。”货郎堆着笑竭力推销,我看了看他身后那个写着“老刘杂”字样的蝇头小铺,有些哭笑不得——他家镇店铜镜上的图案,分明连是猪是狗都看不清楚,也亏地他能不知廉耻地作出“栩栩如生”的评价。
放下镜子,我觉得还是吃比较适合我,高手在民间,舌尖上的中国从来不会让我的胃失望。
“我要吃江米条、扭酥、甜咸饼、肉串、开口笑……”
孔明眼睛一眨:“买买买!”
这话自然是他从刘曦那里学来的。恰好赶上饭点,食摊设在坊市的另一头,孔明嘴角含着笑,拉着我迎风往前走出不远,诱人的香气就朝着口鼻飞扑而来。
“是小龙虾?”我迟疑道。我对这种张牙舞爪的生物并无特别的偏好,但刘曦穿越前一直是小龙虾的忠实爱好者,以前隔三差五地就会抓着我打牙祭,所以哪怕暌违十年,我也对它的味道记忆犹新。
“何为小龙虾?”孔明不解道,“此乃香辣虾,是最近才流行起来的新菜式,极受欢迎,要试试吗?”
邻桌正有食客大快朵颐,我将目光挪到他们面前的盘子上,发现虽然色泽油亮,气味辛辣,食材却是洛阳一带常见的河虾,与刘曦爱极的小龙虾相距甚远。不过,卖相却是极佳。
既然没吃过,就试试吧,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自显怀后,我在是吃食上就颇具探索精神,十分热衷尝试新菜。
孔明的饮食口味偏清淡,并不喜多油、香辣的食物,所以只点了一盘虾尝鲜,另外又叫了我点名要吃的江米条、开口笑等物,问老板有什么拿手菜推荐。
那老板谦虚道:“拿手菜算不上,但是却有时兴的同舟食,二位要尝尝吗?”
这名字闻所未闻,我不由问道:“什么是同舟食?”
“喏,便是此物!”老板将手中的马勺往上一抬,伸到我们眼下。
“这是……”原来就是个平淡无奇的面饼,我与孔明面面相觑,“这里头装的是什么馅?”
“是野菜哩。”老板呵呵直笑,“客官可别小看这同舟食,这是大将军发明的呢!近年世道不济,又打仗又闹蝗灾,皇上还要加税,大将军就命人做了这同舟食,带头戒了荤腥,每日都靠野菜白面度日,言说日子虽然难捱,但要与百姓同甘共苦一起熬过去。”
“如此。”我不由皱了眉头。老板口中的大将军指的是曹丕,守城大将晓得节衣缩食与民同苦本是值得提倡的良好品质,但打着税赋的旗号将祸水引到毫无自主权的傀儡皇帝身上就实在太过无耻了。曹操一面向朝廷哭穷一面贪墨税收中饱私囊,搜刮民脂的同时还要为自己立牌坊愚弄百姓,好处全让他给占了,简直没给刘协留活路。
偏偏许多被蒙在鼓里的民众不明真相,还念着曹家的好。
就像此刻尚处于韬光养晦阶段的曹丕,文不出众,身无军功,就因为是曹操的儿子,懂得施恩作秀,就在洛阳混地如鱼得水,风评极佳。老板将他夸得跟朵花似的:“大将军是曹家的公子哩,真正的贵人,可是却能够放下身段,说出‘与百姓同苦’的话来,难能可贵。”
我对着‘同舟食’狠狠咬了一口,发觉面皮僵硬,馅料寡淡,除了名字新奇,还没寻常街头叫卖的烧饼好吃,很有种上了大当的感觉。
因为多了曹丕的噱头,这一个没有二两重的‘同舟食’,要价四百五铢钱,都够买一打烧饼了。
“你别如此想。”我面色发黑,孔明却笑呵呵的,心情很愉悦的样子,宽慰我道,“至少同舟食里面是有馅的,烧饼仅有一张面皮,二者成本不可相较。”
“那也差不了这许多!”我瞪他一眼,却也晓得将脾气发在他身上很没道理。哪怕我与刘协交集不深,但一同经历过幼年最动荡的一段岁月,即使是块石头也有了感情。印象中的刘协是个十分温和的人,虽然成长于夫宠母恨的恶劣环境,却神奇地没有长歪,既没有沾染上汉灵帝贪图享乐的陋习,也没有在何皇后的重压下养成唯唯诺诺的个性,反而进退有度,谦和有礼。在宫中时,他对我和刘曦这两个痴傻的弟妹照顾有加,得空时甚至会陪我玩耍,哪怕我给出的反应一直很突破人类下线,他仍然不气不恼,从来不会给我脸色瞧。
当初曹操力主将我嫁给曹丕,偌大一个朝廷只有刘协一个人反对,他说:“盛阳心智不全,前途本就艰难,我只求她寻一位善良宽厚的夫君,即使碌碌无为,终生安宁足矣。”
可惜他虽贵为帝王,手中却无寸尺实权,最终只能含恨应下我的婚事。刘协将此视为耻辱,下诏的那天,洛阳下了很大的雨,刘协独自跑来寝殿找我,见了面却什么都不说,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口看我装疯卖傻。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当时他脸上的神情,那是一种由愧疚、自责、悔恨、痛苦纠缠在一起的复杂表情,生生将我怔在殿中,几乎不知该如何反应。
婚旨下达之前,刘协对我来说只是名义上的哥哥,同每日打交道的宫女、太监一样没有什么区别,可以随便糊弄搪塞,但那之后,他变成了我的亲人,一个从心底里认可承情的对象。
宫中到处都是曹操的眼线,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轻轻地走过去,抱住他,然后傻笑,疯言疯语:“捉住你了,你这个笨蛋,来看我跳舞可好?我刚刚学了很漂亮的舞蹈,跳地可好看可好看了。”
刘协点了头,但我转身就扔下了他,一个人爬到床头去玩蹦极。
第二天醒来,宫女捧了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裳给我看,低声哄我:“这是皇上赏给您的舞衣,还有舞稠、舞鞋,您要不要试试?”
试什么试?没看我着急去剪御花园的牡丹玩吗?我拿剪刀吓了那宫女一吓,心中却记下了刘协的这份心意。
如果不是我和刘曦独善其身,宫中至少还有两个弟妹可以与刘协共同进退,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孤苦伶仃、举步维艰。他娶的是不其侯伏完的女儿伏寿,只是个妾生子,虽然认侯夫人阳安长公主为母,自幼却未得多少教导,野心有余而心计不足。她是个好走极端的女人,从来不能正确评估自己的处境,不是被皇后的光环刺激地找不着北,以为天下之大可以任她为所欲为,就是被曹操的强硬手段吓破了狗胆,恨不能把头埋在被子里夜夜发抖到天明。即使刘协忍让豁达,面对这样一个皇后,也唯有叹息的份。他虽然体谅她在宫中生活不易,但想要敬重发妻,相信她能与他携手共度难关,却是不可能了。而且历史上伏皇后并没能陪他多久,建安十九年就死于曹操之手,官方的说法是她请求伏完诛杀曹操的密件被曝光引来杀身之祸,但从建安十八年曹操将曹宪、曹节、曹华三姐妹送入宫中的行为来看曹操此举很有可能是为了给女儿铺路,事后不久曹节就被立为皇后,伏完的两个儿子也都为曹操所杀。
其实刘协一直在努力当一个好皇帝、好哥哥、好丈夫,可惜时运不济,无论是历史上还是这一世,老天都没能给他这个机会。不过,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刘协的日子再举步维艰,顶着皇帝的头衔,每日锦衣玉食,吃穿总能无忧。而洛阳的这些百姓,哪怕终日辛劳,殚精竭虑,也走不出“亡,百姓苦;兴,百姓苦”的魔咒。
建安十四年八月十四,曾经繁盛一时的洛阳化为火海,数十万平民遇难,哀鸿遍野,焦尸铺地。自此之后,坊间提及洛阳者渐少,更多的人送给它一个别称——火城。
第70章 静候
建安十四年九月,历经五个月的长途跋涉,我终于抵达了以我的封号为名的盛阳郡,受到了以邢聚、邢豪父子俩为首的本地官员的热烈欢迎。自拥兵自重、在行动上脱离曹操阵营开始,地广人稀的盛阳郡就成了曹氏腹地中的一枚钉子,经历过火攻、水淹、箭击、围城等各种凌厉手段,但就是稳稳地扎根在了曹操的眼皮子底下,任他雨打风吹,我自岿然不动,成了曹军的眼中钉、肉中刺。若非这一年来的骄人战纪无法作假,任谁都不能相信盛阳郡贫穷落后的表象下,竟然隐藏了如此骇人的战斗力。
邢聚双手合掌,如释重负:“卑职终将盛阳郡完整地交到公主手中,幸不辱命!”
我扶住他的胳膊,由衷道:“将军乃国之栋梁,盛阳郡有将军镇守,是我之幸,亦是全郡百姓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