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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 (蛇蝎点点)


神仙跷着二郎腿叼着烟,皱着眉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神情是十分的嫌弃。末了他一弹烟灰,下巴一点,示意无花果浆,就跟紫禁城里历代大爷翻牌子的口气一样,“行了就这个吧。”

大河诚惶诚恐,一边开始扒衣服给大爷上浆,一边继续献宝,“我还摘了半箩筐无花果,明天带给你吃,好不?”

山神一边忍着呻吟一边咬牙切齿地摇头——吃个铲铲!既然选择了这个,就是再也不准备吃这个了!

好日子过起来尤其地快,眨眼间入了冬,眨眼间又是新春,眨眼间换过了一本又一本年历。前来游玩的旅客络绎不绝,村人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接连娶进不少外村媳妇,一户一户地壮大了起来。

人口一多,不少大妈大婶便想着锦上添花,继续扫除村中单身男女。大河孤身一人,住着秀秀家那么大一个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再者他如今年近三十,老实稳重,瞧上去的确是个可依靠的。加之勤劳肯干,节俭持家,想来也有不少的积蓄了。虽然他丧妻丧子,命数里不太吉利,又身有小小残疾,但是寻个同样有缺憾、性子温顺的山妹子配他,也是不难的。

闲话来闲话去,这天村里一位赖大婶便高高兴兴地上了门,要给大河说媒,说县城里有一位好妹子,正是三十岁的芳龄。之所以至今未嫁,乃是因为姑娘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有一只手肌肉萎缩,不大方便活动。

大河当即表示婉拒,不过这位大婶经验老道,曾经撮合过村中三对男女,十分地锲而不舍。进一步劝慰大河,你这个年纪老大不小,应该有个伴儿。并且更进一步揣测,你该不会是嫌弃人家妹子手脚不灵便吧?

大河慌忙摇头,十分笨拙质朴地表达了对陌生妹子的尊敬,但是仍然婉拒见面相亲。

“唉!你这娃儿,怎么就这么死心眼,”赖大婶唏嘘说,“秀秀走了那么多年,不会怨恨你的!”

大河想到秀秀——更多地是想到未曾活过三岁生日的小女儿——眼眶便泛了红,低下头去不再言语。而赖大婶以为他顾念旧情,不愿意续房,便只能长吁短叹着离开了。

她回去将这状况与众姑婶们一说,众人一致认为要帮助大河扭转观念,脱离旧日苦痛,重头再来。于是数日后换了一位刘大妈,挽着袖子上门来,要拯救她们眼里孤苦寂寞的大河。

大河拒绝了一次又一次,被追得怕了,索性平时都待在山上不回村,及到夜深人静才偷偷溜回去。结果有一日正午他帮他三舅忙完了农活,正在帮忙烧饭,他三舅妈柱子似的拄在灶台边上,开始跟他念叨,“哎,大河,上次赖婶子跟你说那个妹子,我看着就很不错!”

等到他端了碗盘进屋,他三舅半倚在床上,抽着烟杆子,也跟他说,“大河啊,你要是看着合适的,就娶进来吧。也不能总是一个人……”

大河闷着脑袋排碗筷,因为嘴巴笨,不知如何辩解,所以干脆一言不发。

他以为这攻势到此为止,谁料午后吃完饭上了山,就连打扫卫生的邹大妈都扛着扫帚来与他嘀咕,“大河啊,你要是看不上赖婶子说的那妹子,我给你说一个[奇qisuu书com网]!我有个远方表亲的闺女儿,才死了老公,她一个人带着娃儿……”

话没说完呢,竹林子扑扑簌簌地开始刮大风,吹翻了邹大妈的垃圾篓子。邹大妈啊呀一声,追着滚落的篓子跑了。

傍晚入梦,那块十分好用的大石头消失无踪,山神倚在光秃秃的山神庙上,跷着二郎腿啃一根大麻花,嘎嘣嘎嘣了许久,才懒洋洋地问他,“赖婶子?远方表亲的闺女儿?”

“我不娶她们,”大河老老实实蹭上去说,并且试图老模样抱住山神的腰,“我不喜欢她们啊。”

山神往边上躲了躲,却没躲开,被大河结结实实搂住了,只能挑了眉毛斜眼看他,“哦?”

大河在他颈边蹭了蹭的脸,贴着他耳朵热乎乎地说,“不娶她们,娶你。”然后在他脸边做了个往上掀的动作。

神仙一愣,在意识到这是掀红盖头的动作之后,耳根霎时红了,瞪着眼睛老一会儿才狼狈地反击说,“我是神仙,应该我娶你!不对,你……瓜娃子!你学坏了!”

这花言巧语的,可不是学坏了么!

大河为了表示自己还是好娃儿,就把他的嘴堵住了。亲亲密密地堵了会儿,他低下头把脑袋搁在山神肩上,“我不娶了,可是想去抱养一个娃儿。”

“嗯,”山神冰凉的手指摩挲着他脑后短短的发茬,“是该有个娃儿,以后好照应你。”

大河摇摇头,凑上来又在他唇边轻吻了一口,“不是照应我,以后我老了,他给你带祭品。”

“哦?”山神抚着他脑后,“那你呢?”

“我在山上陪你,”大河说,“那个时候我没得力气下山了,我一直陪你……”

他话没说完,就被山神揪着头发拉扯了头颅,结结实实堵了嘴。神仙舔着他唇齿低低地说,“别说这些……还早,别说这些……”

大河温热的掌心捧住他冰凉的脸。

大河虽然愚钝,但是因为别无所求,所以有些问题,一早地就开始思索起来了。他强迫自己去明白那个山神一早就教给他的道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这是逃不过的。他这辈子短短几十年,便只能陪他寂寥冷清的神灵几十年,再怎么挣扎不舍,他终究要离开,就像他的父辈们,在大山的恒古永恒中沉入寂寂,化骨成灰。他明白,只是舍不得离开。他舍不得离开,但还是得明白。

只是他没有想到,先走的那人不是他。

也就是过了那么几个月,突然有一天开始,赖大婶刘大妈三舅妈之流,再没有跟大河提起说媒的事。

原因无他——姑娘们都舍不得县城的户口,纷纷急着往城里嫁去了。

原本这户口问题并不算作什么,住在先富带动后富的县城,与住在齐心协力奔小康的山村,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如今,这户口涉及拆迁。

一江春水向东流,亟需抽刀断水水更流。对着大好河山之中一条蜿蜒数千公里的大好河流,朝廷设想筹划数十年,宏图大略终归一纸报告。

一纸报告,数次会议,诸多争论,淹城镇百余,移居民百万,成就千年大计。

只是不知流芳千古,抑或祸害万年。

这辉煌宏伟的水利工程,原与大山深处两耳不闻天下事的大河毫无瓜葛。水淹城镇,原本只淹过临近城市的另一片流域。

只是有一天一纸红头文件突然下发。因工程后期调整,扩大淹没范围,将周遭县城村镇以及数座大山,统统划入这永存史书的丰功伟业之中了。

消息顿时在山水清丽的小山村里炸开了锅。这调整文件下得仓促,仅余了一年时间供十余个大小村镇搬迁。搬迁赔偿款折算方法又各有不同,个中定有微妙,天朝人民都懂得。

于是家家户户争着抢着询问赔偿。红头文件下来第二天,村支书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往县政府去了。

被留下来的村人们追着村支书的媳妇从村头走到村尾,“那到底怎么个赔钱法啊?那我们搬去哪里啊?!”

“哎呀!我怎么知道啊!哎呀你们稍安勿躁,他们不是去县里了嘛!等他们回来了就知道了!”村支书的媳妇被问的一脑壳子唧唧喳喳,索性躲回家里看新闻。

村人们继续聚在村口大坝子上唧唧喳喳。在被留下来的满村慌乱焦躁的人群中,大河是看起来最镇定的一个。

他镇定,是因为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惶惶然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关心他的赔偿款与他未来的归宿。钱对他来说没有意义,而归宿,他除了这里,还能去哪里呢?

及到村支书领着一帮人汗水淋淋地从县城回来,用大喇叭哇哇地在坝子上宣布了一通——宣布了什么内容,大河也丝毫没有听进去——并且耐心解答了村人所有的问题,而后散会。大河这才惶惶然地凑上去,问村支书,“是淹哪几座山?后山淹不?淹到哪里?”

“嗨呀!”村支书说话说得脸红脖子粗,不耐烦地一挥手,“后山当然淹!后山又不高!县领导说了,我们这里会淹得连山尖都看不到!所以什么都不要留,全部撤走!”

大河定定地站在那里,村人们唧唧喳喳讨论的声音不绝,而他只觉得万籁寂寂,而后轰然之间,一声惊雷炸响在他耳边。

他随着那雷声笔直地倒了下去。

醒的时候,是在三舅家的床上,他三舅吧嗒吧嗒抽着烟杆子,见他醒了,叫他三舅妈去倒了一碗白糖水。

“怎么了,你这娃?”他三舅问他,“好点没得?脑壳痛不?”

他昏沉地爬起来,要往屋外走。

他三舅拉住他,“把糖水喝老再走!你慌到做什么去?我晓得你恼火,晓得你喜欢山里头,不想走,但是不走也不得行,明年子就淹完了。”

他仍是摇头,像中了邪一样,挣脱他三舅就往山上去了。

天色已经晚了,山下的旅游区护栏早早地上了锁,大河绕小路翻栏杆上了山。两手空空地,便去躺倒在大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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