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闷着头挨揍,挨完了以后依旧一声不吭,只回了自己屋,在弟妹的围观下默默地从行李里掏出一个小包裹,出门上山。
山路不黑,仍是他熟悉的那些曲折与坎坷,但他走得跌跌撞撞。或许是三舅那扫帚有几下打在了他小腿的缘故。
他跌撞着走到了山神庙前,直接走向那块大石头。他抱着那个装了糖的包裹,恍惚着都忘记了摆在路过的祭坛上,直接一矮身,滚落在石头上,揣着那糖果蜷起来睡着。
他那样累,睡得那样沉。连山神出现在他身边,坐在他身边,轻轻把他的头托起搁在自己腿上,都没有察觉。
大山的神灵用宽大的袍子覆住他的身体,弯下腰好奇地撩起他怀里包裹的一角,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只看到了一些塑料包装。
山神偏着头,袍子在大河胸口温柔地滑过,他摸上他睡梦中紧皱着的、粗硬的眉眼,轻轻地抚平。
“瓜娃子,”神仙轻声唤道,“这是怎么了?”
第二天早晨大河是被兔子的动静吵醒的。他睁开眼睛只见一只全身乌黑、只有屁股上有团白的大兔子,欢腾地跳过祭坛,蹿上低矮山神庙顶,不一会儿又跳下去,然后听见喀拉喀拉的声音。
大河起身走过去,那兔子机警地迅速逃出老远。而大河弯腰下去,简直哭笑不得。
他那竹盒子被啃了老大一个洞。原来罪魁祸首是兔子。
他拿出盒子看看里面,奇怪的是,洞已经足够兔子把脑袋伸进去,里面的东西却是半点没少,连那辆小竹车都还是去年那破破烂烂的样子。
他将竹盒子的破洞修好,摆回庙里,再用石块密密实实地砌在了外面。
然后他走到祭坛那里,将揣了一夜的包裹拿出来,里头的糖果与零食一路排开——是他临走前认真挑选,且问过店员,是那间超市里最贵最好的糖。
他蹲在山神庙前,静静地看着那尊神像许久。
八年了,他已经不再奢望大山的神灵会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虽然他仍旧坚信,对方就在这里,用那对泥塑的眼睛,就这样看着他。
他凑近身去,双手颤抖地,捧住了山神像小巧的脑袋,他跪伏着弯下腰,将他庞大的上半身蜷进庙内。姿态扭曲地贴着山神的耳朵,他低声道,“山神,我要结婚了。”
他静默了一会儿,“……你会为我高兴么?”
“小时候,你问我,喜欢不喜欢秀秀,觉着她好看不。”
“我……”
他闭上眼,再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微微颤抖着,更紧地抱住了他的神灵。
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老久之后,大山的神灵才出现在了祭坛旁边。
黑色的大兔子飞蹿过来,叼起其中一个半个掌心大的小塑料罐子就跑。
山神一拂手,罐子便飞了起来,它悬空吊着挣扎刨动仍能触地的双腿,地上的落叶哗哗作响。
最后它识趣地吐了罐子逃跑,并且丝毫不受打击地、活蹦乱跳地又蹿去山神庙里拱那堆围住竹盒子的石头。
山神仍旧看着山路的方向,神色平静而淡漠。掰开小小的罐口,他伸进修长的手指,摸出一粒指尖大小、黑漆漆的东西。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糖,有着那样漂亮华丽的包装。内里却是冰冷的,泥一样的黑色。
他垂着头将它塞进嘴里。
他为他高兴。
那个曾经被他抱在怀里、捧在手心里的小瓜娃子,天真的,单纯的,善良的,孤独的。终究会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用愈发宽大坚实的脊梁去承担起一个家庭的重量,而后历经岁月沉淀,垂垂老矣,终归尘土。
一如他的祖祖辈辈,用他们短暂的一生,匆匆地路过一位大山深处的神灵无穷无尽的岁月。
这上苍的道理,他一直都明白。
他为他高兴。
苦涩的甜渐渐地溢满了唇舌。
……
这个年夜饭吃得比往年还要热闹不少,村支书喜过了头,多喝了二两白酒,红着脸在坝子里寻了高处,摇晃着站上去抖着小胡子喊道,“大家,乡亲们!注意了!”
“我要宣布,我们村,三个喜讯!”他伸长脖子吼道。
他老婆看他站不稳,上来要扶他。被他推开了。
“第一!今年又是个大丰收!在外头打工的小伙子们,也都回来了!咱们欢欢喜喜过大年!”
一群村人开始吆喝。
“第二!我们村的陈大河,赖娟秀!这个……郎才女貌!这个……器宇不凡!后天就要喜结良缘!我……我代表村里,预祝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任他醉醺醺地乱吊书袋,一村人都没听懂,只知道这两小伙子小姑娘要结婚了,继续开始吼着嗓子恭喜恭喜,娃儿们凑热闹地跟着尖叫,欢喜一团。
大河被他三舅灌了两杯酒,脸上带着红,在一桌人起哄声中看了一眼桌对面的秀秀。秀秀满脸通红地回看他,瞧起来也像是个娇羞模样。
“第三!县里的文件下来了!全县人民动员起来,充分发挥地理优势,发展旅游业!年后,就有大部队来我们村,这个……勘测地形!把咱们这儿美丽宜人的山山水水,都利用起来!大家共同努力,全民致富!这个……”
全村人不等他罗嗦完,继续扯起嗓门闹腾起来。听都听球不懂!反正晓得要发财了!
大河在那一片吵闹喧嚣中,默默地低下头,啃了口馒头。
他没能睡成一个安稳的觉,两家人连着几夜聚在一起匆忙筹备婚礼的事情。双方都没什么积蓄,新房是秀秀家的祖屋,大河这边来的亲戚不多,秀秀那边倒是七大姑八大姨济济一堂,结婚那天一大清早地唧唧歪歪站了一院子。村口的坝子里支起架子噼里啪啦放鞭炮,临村请了个司仪,对着那一片喜庆的红,扯开嗓子开始吆喝,“传一袋,郎才女貌;传二袋,鸳鸯合好;传三袋,三星高照……”
一天混乱的忙下来,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又被闹洞房的小伙子们灌得颠三倒四,恍惚间连回忆起这一天婚礼的流程都回忆不起来。新房里摆了红蜡烛,铺了鸳鸯被,秀秀顶着红盖头坐在床边,是埋着头静静等待的姿势。
大河关上门,将小伙子和小娃儿们的吵闹都隔在外头,昏头昏脑地摇晃了一下,他吹熄了桌上的蜡烛。
第二天早上他醒的时候,秀秀已经起了,去给大河他三舅三舅妈奉早茶。大河披了件防寒服站在窗边。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都是枯败了的黑,只有头上顶着一团白,像是岁月沧桑染白的发。
长假过后,大河继续回外省上班,秀秀留在村里养身体,每天捧着越来越大的肚子缩在床上看电视,偶尔在她妈的催促下懒洋洋起身,于院子里转悠,只待娃儿出世。大河每一月都从外省汇款回来,一部分汇给秀秀,是补养身体与贴补家用的钱,一部分汇给他省城读书的弟弟做生活费。两笔款子榨干了大河本就不多的工资。如此坚持了几月,发现终究不是个办法,他改行去开出租车。
车是公司的,与他合开的是位老师傅,师傅开白天,他开晚上。每天夜里见多了从灯红酒绿里摇摇摆摆脱身出来的男男女女,他开始迟钝而笨拙地、一点一点地了解了秀秀那一年的生活。透过出租车雨迹斑驳的窗,他远远地观看着这座繁忙仓促的城市里的万紫千红,他路过秀秀喜爱的那些光鲜与美丽,也路过被她忽视的那些污秽与腐败。
他载过恩爱地搂抱,在后车座上急切地接吻的未成年少年少女;载过亲人重病,急着搭飞机回家乡,一路痛哭流涕的大学生;载过一脸疲惫,刚刚回家洗漱更衣,现在要赶回公司通宵加班的年轻白领;载过气势汹汹,要他追上前面那个狐狸精的抓奸妇人;载过因为无钱继续治病、只能回乡下等死的中年妇人与她面色呆滞的丈夫;载过拎着名牌包包、在后座一边脱了高跟鞋揉脚趾一边给干爹娇滴滴地打电话的年轻女子;载过一对苍老的夫妇,在后座互相牵着手,低低地说着琐碎的话题,老婆婆要他开慢些,因为她先生有心脏病。
他偶尔会将车停在路边,去摘一些路边废弃工地上杂生的芦苇、和其他说不出名的野草叶子。他用它们编螳螂、蝴蝶、雀儿、小兔子、小狗,编花花草草,编一座小小的庙,编这座城市里有的、却被大多数人忽略的东西。
他将那座小小的巴掌大的庙,用胶水黏在车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开过无人的街道,在路边停下,视线擦过那座小庙,望向钢筋水泥之后斑驳的天空,就像望穿山山水水的距离,他还在一片竹林环绕下的小庙旁。他的身后是一袭翠绿的袍子,冰冷的双臂温柔而缓慢地,从后面环住他的胸口。
13、13
快到中秋的时候,大河大清早接到秀秀她妈的电话,说秀秀前一晚早产。幸好村里正开发旅游业,停了辆工地的卡车,工人们帮手连夜把秀秀送到县城医院,生了个闺女,母女平安。现在娃儿正在温房里养着,前期后期的费用一大笔,急需再汇一笔款子。
大河急忙找合车的老师傅借了些钱,加上自己前半月赚的,匆匆给汇了过去。从银行出来,他又接到家里来的电话,这次是秀秀在说话,虚弱地与他说了几句,报了平安,便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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