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黍有些明白了,想笑又笑不出来:“县令大人不希望我将戴家灭门与妖邪行凶关联起来?”
年老仵作低头:“尸体验看后需要将死因记录在案,目前已定为家中仆人与姬妾通奸,被戴老爷发现后,引起院中斗杀。”
“案册怎么写,那是你们的事。”赵黍指着戴家少爷的尸体:“这个又该如何处置?”
“县令命小人转告赵符吏,这具尸首要就地销毁。”年老仵作语气没有明显波动:“等事情处理妥善,县令大人请赵符吏移步衙署一晤。”
赵黍脸上不见悲喜,问道:“类似的事情,你过去没少参与吧?”
“小人只是奉命行事,还请赵符吏不要为难我等。”年老仵作回答说。
赵黍倒也干脆,从竹箧中取出符纸,当着年老仵作的面,直接写一道化尸符,贴在戴家少爷的尸体上。然后低声念咒,青玄笔遥指催动,那具半人半狼的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朽烂灰化。
看着地面一团灰烬,赵黍问道:“现在满意了?”
“赵符吏前途远大,还请不要跟我等卑劣小人计较。”年老仵作躬身俯首。
赵黍确实懒得计较,他看着几位衙役拎着水桶扫帚,开始洒扫打理,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不过也有人在窃窃私语——
“戴家这回真是遭了殃,也不知道是招惹了哪路妖邪?”
“嘘!别那么大声。县令大人说了,戴家这回就是奴仆斗杀老爷。”
“县令大人当然这么说,戴家攒下的万贯家财,如今没了主人,他肯定趁机大捞一笔。”
“你闭嘴干活就是了,还嫌麻烦不够大吗?”
……
“赵符吏,这是本官给怀英馆的回信。”
县衙内堂中,县令大人将一封信递到赵黍面前,他满脸喜庆红光:“这回消灭了历山妖祟,你也算是为成阳县除去一害。”
赵黍简单扫了几眼,信中所言,无非是他这位赵符吏如何孤胆深入历山查探,又如何不避凶危、亲自斩杀妖邪,过程中又是如何精明强干、深受地方官民信赖敬仰云云,总之不吝溢美之词,简直就差给赵黍立生祠牌位了。
“多谢县令大人。”赵黍还礼笑道。
县令给信件加盖官印、滴落蜡封,随后将桌上一个油纸包推来:“这是本县的小小敬意。”
赵黍掀开油纸瞧了一眼,里面是码排整齐的天夏银饼。
“这敬意似乎太重了些。”赵黍估量一下,这堆银饼粗略算来也有二百两,光是实际分量就确实很重了,成阳县令一年俸禄都未必有二百两。
“没办法,戴家凶案刚发生,就有不安分的奴才溜进地窖中行窃。幸亏本官及时赶到,保下这一批财帛。”县令端起茶杯,一脸惬意地吹走热气。
赵黍当然清楚,这是一笔封口费,戴家的事情不宜闹得人尽皆知。说到底,赵黍作为符吏,在应对妖邪作祟的事情上,也说不上圆满成功。如果成阳县令把情况如实告知怀英馆,那赵黍获取首座荐书的事情就要落空。
收下敬意,县令也好像放宽了心:“赵符吏累了一天,我让人送你去驿舍休息。”
赵黍欲言又止,但还是起身拱手告辞。
……
次日清晨,赵黍再次来到城外郊野的将军庙,见到埋葬王庙守的坟丘,木牌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华胥国天禄军百夫长王季之墓”。
“你就是赵符吏吗?”
赵黍转过身来,见到七八个年迈老人,他们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面带烧伤、形容丑陋,想来就是当年天禄军的老卒,也是王庙守的同袍弟兄。
见赵黍点头承认,有一位老人问道:“王头儿是怎么死的?”
“他……替我牵制妖怪,不幸被术法所伤。”赵黍选择隐瞒实情。
几位老人露出一丝宽慰,他们既没有追问到底,也没有撒泼打滚,非常平静地接受了王庙守的死亡。
到底要磨砺到何等坚忍的心,才能这样平静麻木?
“我带来了一些东西。”赵黍放下竹箧,从里面掏出一个油纸包:“这里有二百两银饼,是、是成阳县给王庙守的抚恤银。”
这群老人没有半点见钱眼开的神色,甚至没有人主动伸手接过银钱。沉默良久,有老人问道:“赵符吏,这规矩不太对。如果是官府发的抚恤银,应该是县衙把我们叫过去,验明身份后签名画押,然后才将抚恤银发下。”
赵黍怔了一怔,老人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是赵符吏的钱吧?快快收起,让坏人看见可不好。”
“这是王庙守、也是你们应得的。”赵黍说道。
老人摇头:“赵符吏,你这二百两银饼,只会害了我们。城外泼皮混混不少,别说银饼了,哪怕几枚铜板,他们都会抢个精光。”
赵黍问道:“那你们可需要别的什么?”
老人有些硬气:“我不知道王头儿临死前跟你说了什么,但天禄军不是可怜虫,用不着旁人施舍。”
赵黍劝不动对方,只是默默将银饼收起。
“赵符吏的好心,我们心领了。”老人说道:“我们腿脚不便,恕不远送。”
赵黍背起竹箧再度启程,等他走出一段距离,忍不住回头望去。荒凉郊野上,坟丘起伏、杂草丛生,几名老人伫立墓前,背影坚定,如列军阵。
……
赵黍回到怀英馆,已经是十天之后。此刻他正站在馆廨后山的抱朴亭中,面前一位须发斑白老人端坐蒲团之上,腰上系着金文紫绶,目光凝视手中信件。
老人正是怀英馆首座张端景,也是赵黍的授业老师。
“戴家来信求助,却是成阳县令回复。”张端景晃了晃手中信纸:“赵黍,你不觉得这里面有古怪吗?”
赵黍低头垂目,一言不发,他很清楚张端景的本事。老人表情微露严肃:“我虽未离开怀英馆,却也能知晓成阳县的状况。当地妖祟驱使戴家少爷,袭杀戴家上下,没错吧?”
“是。”赵黍没有隐瞒:“情况比我最初设想要复杂,不是一起单纯的精怪附体。”
“我当初打算让罗希贤前去,你却主动争取,怀有什么心思,我很清楚。”张端景说道:“可仅凭这件事,你就应该明白,如今的你想要去崇玄馆,恐怕根本无法立足。不光是术法修为尚须精进,应物识人上也有欠缺。”
“学生明白。”
很显然,去往崇玄馆的荐书是不能指望了。
“好好反省,最近有什么外出办事,你就不要参加了。”张端景说道。
赵黍无奈接受这个结果,最后说道:“还有一件事需要老师知晓。我发现戴家少爷的妖变有些不太寻常,他并非是被别人击杀,而内在妖力撕裂腑脏,难以为继。这样强悍的妖力,竟然寄宿在一根狼毫中,不像是历山妖藤所能做到的。”
“时局不安,妖邪蠢动,不足为奇。”张端景挥手示意:“此事我自有计较,你退下吧。”
步伐沉重地离开后山,回到自己的寝舍,赵黍有些沮丧地躺在床榻上。
“张端景所言倒也不差。”
灵箫显形而出,在一旁凌空倚坐、不染尘埃,语气清冷地言道:“如今的你,无论炼气存神还是术法造诣,都太过浅薄。哪怕依托荐书虚名进入崇玄馆,也未必能找到真元锁。”
“你觉得我是操之过急了?”赵黍问。
“确实。”灵箫直言不讳:“你在术法一途上悟性颇高,兼之巧智多出,但事情往往也坏在这里。若无炼气存神之功培基固本,也难窥高深妙法。而你恰恰是过于圆滑,但凡遇见困难,首先所想并非克服,而是思索计策化解,甚至试图回避。”
“难道这不对吗?”赵黍坐起身来,质问道。
“这本无对错之分,如果你是成阳县令那种人物,这等心计巧智,兴许还能助你仕途高升。”灵箫垂眸言道:“但修炼之事,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如今世间清气稀薄,若想修炼有成,更该笃志冥心。
张端景确实精通授业传道,知晓你的心性尚需磨砺。有些事情不亲自经历一遭,说千百次你也听不进去。只有吃过亏,才能省悟自身不足,方可上登仙路。”
赵黍撇嘴说:“我这一趟好歹挣了几百两银子,妖藤也被我亲手击杀,还在实战中磨练了术法,哪里算吃亏了?”
“你看,那种圆滑矫饰的心思又浮出来了。”灵箫好似早有预料般,淡然笑道:“何必逞口舌之利?即便杀了妖藤与王庙守,你还是不服气。其中得失成败,你比别人更清楚。”
“其实得知戴家被灭门,我就知道这回把事情办砸了。”赵黍叹气道:“你说省悟自身不足才能上登仙路,这是什么意思?”
灵箫看着赵黍说:“修仙一途并非与旁人作对,而是自家身心用功。所谓静之徐清、动之徐生,剥去俗念、绝弃尘想,心静则气清。此中玄妙,直抵长生久视的仙家大道。若能把握一二,效验比天材地宝打造的炼气台座更为显著。”
赵黍听得半懂不懂:“你这是在教我修仙之法吗?”
灵箫轻拂襦裙:“无非是点明诀窍。张端景所传吐纳术,你继续修炼便是,并无妨碍。但要在吐纳间让杂念沉淀下来,澄清心神,方可揣摩动静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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