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天图 (纳楼兰)

或许帝无泪知道其中缘由，只是谨慎起见，在天九刃面前，在那一百零八宿星官守护的禁地内，洛长风和帝无泪并无交谈，没有说过一句话，就像是素未相识的两人，好奇打量着彼此。帝无泪同样如是，竟也守口如瓶，极为默契。
回想那日情形，洞府内坐井观天的洛长风愈发满腹疑惑。他定要寻个契机，与帝无泪再见上一面。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是年轻时的天机老人莫道。
洛长风虽然应允暂代自然门掌门之职，却不代表门中琐事都要与他览阅过目，这也是他和天九刃约法三章的承诺之一。毕竟当年坐镇风雪银城十年，也不曾亲自处理过一件城中俗务，此非他擅长，也不愿纷扰缠身。故而一应事务，都交由莫道和门内诸位掌事长老裁决。
他只需挂个空名，若异族大军真的势如破竹兵临山下，需要他出力的时候，那么战便是！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
莫道知晓洛长风的身份之后，又在掌门继任典礼之上出言相助，初次见面对洛长风沽名钓誉溜须拍马所产生的偏见早已烟消云散。且，还多了几分敬重钦佩意。不是因为和人间最得意的李青莲喝了一顿世间万众梦寐以求的酒，而是煊赫大梁城的那一战。
试想，异族大军屯兵城外，高手如云。
夕阳西下，城头上两道孤单的背影，提着剑，迎着斜照落日，凛然不惧。虽不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决绝，却也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凛然风气。莫道虽不能至，仍心向往之。
按照青萍山的门规，洛长风接任代掌门之后，身份地位等同天九刃。故而莫道见之需执礼，并唤道：“掌门师兄。”
“莫师弟无须多礼。”
洛长风的洞府简约朴素，有天窗倾洒明月光，有流水瀑布从斜月洞口蜿蜒于此淋淋洒洒，汇聚成纤细溪流，穿过府内，闲暇时曲水流觞，然后再聚成一抹干净如洗的长长白练外挂山腰。除此之外，洞府内仅仅只有几排书架，和一对桌几，还有几坛尘封数十年的佳酿，堆在墙角。
他伸手示意，两人挨着溪流而坐。矮几上，洛长风倒了两杯酒。
莫道也不客套，自幼上山修行，极少游历江湖的他对江湖其实怀有许多向往，羡慕恣意洒脱和率性而为，羡慕一剑斩千愁和千杯醉不倒。虽然他没那个酒量，却还是毫不犹豫的一饮而尽。
“掌门师兄，明月部落使者登山求见。”莫道的脸色有些红，区区一杯如此，显然不胜酒力。
“明月部落？”洛长风忽然想起天南秋水山庄，作为江湖上四大山庄之一，据说祖上就是明月部落分支。
沉思稍许，洛长风起身道：“即是六部落贵客，便请入府相叙。”
……
……
日不落墓园。
墓园八百里，其实不尽是荒芜风沙和战场遗迹，也有山有水有绿树有人烟，只不过相对集中，相对隐秘稀缺罢了。
这里，也是日不落守墓人真正的世代群居之地。
它位于一座阵法之内，灵气氤氲的一墙之隔，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阵墙外黄沙漫天斜阳照，除了远方视线内渺小如苍蚁的零落茅屋和光秃秃的山丘外，几乎荒芜到令人绝望。而阵墙之内则是日升月落天道不息。有青山数座，据说与万年前的无尽峰同脉同源，大战里遭受摧残连根拔起，又被斩断削平无数次，日积月累，好在又落地生根，成为此阵阵枢运转的全部依仗。数座青山前，还有部落几许，人影绰绰、炊烟袅袅，生机凡尘气盈溢充沛。法阵内外两相对比，简直别样天。
这里就叫别样天。
当然，阿遥和他的十几位同伴们，不知此处所在。凭墓主大人的修为和那十几位‘接引者’，若有心隐瞒此地别样天，神引境之前，即便是释宗流和余清奇这种两世为人的小不死，也决计瞧不出端倪。
哪怕这‘世外桃源’的别样天，近在咫尺眼前。


第十六章 菩提道里秋月圆（上）
别样天的‘世外桃源’里，那位枯守日不落墓园也不知活了几许岁月的墓主大人盘膝坐在河岸，竹排扎成的‘渡口’，做了个钓鱼翁。
身后有十数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是当初乘鲲鹏入世的那群人，全都恭敬地站在那里，仿佛闯祸的稚童在聆听教诲。
十数人身后，是一幅生机热闹的景象。青山，部落，绿树，炊烟，孩童，妇人，声声色色，吵吵闹闹，与这边的沉默格格不入。
墓主大人良久后开口问道：“子午井内如今是何光景？”
日不落墓园守墓人无法进入子午井，显然不清楚井内的实况。墓主大人此问，明显是想了解高木遥等十四人的修为进境。
名为明月当空的老仆佝偻着身子，如实将近况答道：“出人意料，那大妖镇山重夔在十四人中无论怎么排名都在半数之外，本不足以重视，可此次子午井内磨练，却是进境最快之人。如果不是因为急功近利导致掉以轻心，在井内吃了苦头重伤，恐怕再过几载光阴，就可成功斩杀一位旧王座，而破境入神引。”
墓主大人听闻之后冷哼一声，显然不以为意：“神引境界，岂是身前桃花信手拈来？这大妖重夔智短无谋，匹夫之勇，不足为虑。”
老者明月当空不敢反驳，点了点头又道：“其次就是号称琴心剑胆的高木遥，前不久隐隐有破境景象。”
墓主大人点评道：“此人心若菩提，本无根无树，不惹尘埃，难能可贵。虽有几分惫懒，却无伤大雅，误打误撞地修憩有度，未来可期。”
老者躬身道：“大人所言甚是。”
有鱼儿咬钩，翻腾起几许小小的浪花，墓主大人手中鱼竿弯曲一个弧度，然后咔嚓一声，竟断了。堂堂神引境界顶尖的高手，日不落墓园的墓主大人，今日垂钓断竿，让一条游鱼从手中逃脱，实属尴尬。
墓主大人端坐原地久久没有吭声，背影有些可怕。身后一众老少更是吓得一身冷汗，大气儿不敢喘。终于还是少年明月青萍没忍住笑了几声，打破河边死一般的沉寂。然后连忙被身旁的阿姐捂住口鼻。
墓主大人干咳了一阵，佯装什么事儿都未发生一样说道：“青萍，你说说其他人的情况。那牧云剑城和连城诀，被誉为绝世天骄，同代之中翘楚，为何迟迟没有动静？还有释宗流、陈言箴、余清奇三人，乃神引境圣人金蝉脱壳转世所在，按理说该是破境最快的三个，怎的如今却落于人后？”
少年青萍挣扎开阿姐的手，左思右想了半会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终露出求助的目光，向阿姐瞧去。
少女明月青青懂事许多，无论眼界境界，或是灵慧心思，都远在少年之上，如果按照无尽之海外面世界的说法，明月青青就是日不落墓园里真正的绝世娇女，且是数千年都不曾世出一位的那种。
少女说道：“牧云剑城和连城诀两人，恐怕是在刻意压着自己的境界，趋向于追求圆满，一步十虑，然后等待一个完美的突破契机。一旦入了神引境界，必然是毫无瑕疵的存在。远非普通神引境界强者可比。”
墓主大人颇为满意，又问道：“还有三人呢？”
少女继续分析说道：“剩下的三位，乃神引境金蝉脱壳转世所生，这种手段就算在万年以前也极少听闻，也不知他们是怎样悟出的法子。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三人继承了摘星客、帝御天、陈青那一世的灵智学识乃至记忆，年龄虽小，却实属老奸巨猾的存在。难免思多做少，瞻前顾后。虽说不影响大局，迟早会迈出最后一步。可怕就怕在，他们想的太多，以至于……以至于……”
墓主大人开口接道：“以至于瞧出了些许端倪，开始对周围乃至日不落墓园里的一切产生怀疑？”
少年青萍认真点了点头：“嗯，就是这样。阿姐说的就是我想说的。”
没有闹出笑话，因为半点儿也不可笑。
少年青萍的声音渐渐消散，墓主大人和身后一众守墓族人全都陷入沉思，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语惊醒梦中人。
墓主大人目光落在河里，朝远处荡漾的水纹，是那咬钩鱼儿逃走的痕迹。他喃喃地道：“是本座掉以轻心了。”
这句话意味深长，也不知说的是上钩的鱼儿，还是十四位‘天选’之人。
……
明月部落的使者是名女子，据说是部落未来选定的掌舵人。纤瘦高挑，着蓝白色的衣裙，不施粉黛清丽脱俗，有点儿冰清玉洁的意思。
据莫道所言，这女子名唤明月寒，化劫境巅峰的修为，当今天下若论年轻俊彦女中英豪，前十中必有此女席位。
代掌门洞府内，明月寒看了洛长风一眼，有些恍惚失神。许是见面不如闻名对洛长风的容貌大失所望，原以为能够被人间最得意的李青莲和天九刃同时寄予厚望的家伙，不说是人间绝色也该是个翩翩公子，没想到却瞧见了一个可怜未老头先白的叔字辈？
莫道干咳几声以作提醒。
明月寒回过神略有失态的笑了笑：“晚辈明月寒，见过代掌门师叔。”
洛长风坐在蒲团上，曲水流觞，正要自饮一杯美酒。听了这‘掌门师叔’几个字眼，顿时烈酒呛喉，老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