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被王敖老祖拉扯来撑场面的大人物,也只有水月洞天的兄妹二人和老酒头。四位前辈共饮一桌。
除此之外,柳十三等二十四年少大都在此。
还有许多六姓十阀门里王、陈两氏子弟……
说书人的老祖宗杂谈,今夜说的不是书上内容,是狂诗绝剑陈玄都的半生事迹,有少年有鲜衣怒马,有诗有酒有剑,有豪情有恩怨有缠绵,引得台下叫好连连。
酒铺里通透明亮,欢声笑语,热火朝天。
酒铺外,北风呼啸雪纷纷。千家万户,灯火忽明忽暗。夜空深处,在那极北的方向忽然坠落一道流光,似天外陨星滚带着巨大的火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垂落人间。
异象消失约莫十数息,逐鹿原城北门便出现了一位须发皆白、儒袍负剑的老先生。这人踏雪而行,无声无息,落地无痕。
如同白袍鬼魅,一步迈出则原地消失,缩地成寸,三两步间就出现在十分铺子门口那尊碑石前。手里拎着一颗头颅,怒目圆睁。
客栈烛光相映,才瞧见儒袍老先生面容,不是狂诗绝剑陈玄都又是谁?
客栈门口有往来而不绝者,见那陈玄都破境入神引大战归来,手里拎着风雪覆盖半张青寒面容的头颅,感受到狂诗绝剑浑身上下那未曾湮灭的灼灼剑意和浩荡杀气,以及恐怖的境界威压,纷纷敬而远之,不敢靠近。
陈玄都大步迈入客栈,旋即吸引了无数目光。
王敖老祖、老酒头、水月洞天兄妹,这一桌最先察觉那‘来者不善’的气机,紧接着说书人杂谈情景相映,惊堂木一落,正说到狂诗绝剑当年天不杀我杀、人不怜我怜的酣畅事迹时,顺手一指,而后酒铺内霎时安静。
犹如画圣赵公麟笔下的画:
酒铺内一张张惊奇而诧异的面孔,连同眼底眉梢的神色皆栩栩如生。所有的线条,光影,酒水,物件,定格画中,无可挑剔。
老儒生陈玄都是画里所有静止之外的唯一。
他背着剑,拎着头颅,走到二十四年少未曾坐满的一张桌子旁,挨着五岳境地李长圣坐落。
那颗头颅随意地丢在桌子上。
是他两座天下阵前捉对厮杀的对手,异族百将策排名第五,拥有祭炼山河无伤体质的天醒神将融!连白知秋都慎重对待的融!
酒铺里的静止被一阵闯入门的风雪突然打破,而后哗然声,惊愕声,振奋声,各种赞美崇拜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上酒。”正襟危坐的老儒生老圣人陈玄都瞥了柳十三一眼。
柳十三连忙起身朝柜台唤道:“小师妹,快上酒。”
声音未落,便点头哈腰揉肩捶背,恭敬地伺候起来。
刚好轮值的松灵韵有些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过于激动而手忙脚乱,亏得李长圣前来帮忙,翻箱倒柜一样,从后院搬出了老酒头新酿的一坛烈酒。
酒坛上封纸写着:人间烟火。
隔壁桌的老酒头忍着割肉般的疼痛赶紧起身,这坛人间烟火可是他一生心血,自己尚来不及尝得一滴,如今眼看着要被陈玄都‘糟蹋’,万分不舍又无可奈何。心里只想厚着脸皮跟陈玄都蹭一口也就知足。
那王敖老祖,水月洞天白发仙、白芷苓兄妹闻得酒香也是按奈不住,纷纷端着酒碗朝陈玄都走来。
“酒来了、酒来了。”柳十三从师妹怀中接过那坛人间烟火,嗅了嗅,满脸享受的神色。
“前辈,这可是老酒头的心血,名唤人间烟火,比那闻名遐迩可遇不可求的青神山酒还要绝,天下只此一坛,喝完就成绝响。”
“你瞧老酒头肉疼的样子。”
“哈哈,前辈不用理他,更不必心疼。这堪称世间一绝的人间烟火,依晚辈看来,整个逐鹿原城只有前辈一人配饮此酒。”
“就是布衣楼的莫七难前辈来了,或者是那个什么自称暮凉的狂妄自大的家伙,也没这个资格。”
“一剑入神引!剑斩化外天下异族百将策排名第五的高手,这种辉煌,这般战绩,当今天下谁能匹敌?”
“来来来、十三为前辈满杯。今夜定要喝个痛快……”
“前辈。”
“前辈?”
“前辈!”
柳十三骇然失魂。
狂诗绝剑陈玄都正襟端坐。
神色平静。
已没了呼吸!
……
大雪纷飞的深夜。
逐鹿原城外,又增一座青玉碑。
长辞书上镌刻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二十四年少和老酒头,王敖老祖等人站在碑前。
李长圣抚着冰凉的碑石,十分铺子客栈门前的那句诗浮现脑海。
十分铺子。
四分绝活。
三分酒。
两分心情。
带一分醉意离开。
换天策头颅,下次再来。
狂诗绝剑陈玄都带着一分醉意离开,换了一颗天醒神将的头颅,可最终还是没能饮成回头酒。
“山河人间,欠陈玄都一壶酒。”
第二十九章 愤愤不平事
大雪披盖着逐鹿原,像是柳十三铺卷的单薄棉被,深夜里寒气侵袭,毫无暖意。
无心睡眠的柳十三床榻上翻来覆去,然后望着房间里那盏摇曳孤火怔怔出神。
“陈玄都是神竭而死。”
“窥得三分圣人门槛的他强行破境,一剑入神引,之后又不计后果的汲取破境瞬间天地赠予的大道真意,数息之间便直破两层阻碍,达到神引上境。”
“他借机斩了天醒神将融。”
“也因此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
“化劫境的身躯和元神终究是无福消受神引境的那份‘得天独厚’,何况还是抢来的。”
老酒头的声音回荡在柳十三脑海,一遍又一遍萦绕不散。眼前孤零的灯火里,仿佛闪映着陈玄都畅饮的身影。饮的是那遗憾的人间烟火,酒酣之后的狂诗绝剑,朝着柳十三展露一抹笑意。
柳十三掀开被褥起身,挎了舍己刀,披上衣袍雪夜里夺门而去。
少年心有郁结不得解,是那愤愤不平事。为狂诗绝剑陈玄都不平,为五行小庙疯魔棍不平,也为那逐鹿原城外一座座长辞青石碑抱不平。
柳十三找了师姐南宫九,寻了师妹松灵韵,唤了剑阁叶白霜和那五岳境地李长圣,拉着小和尚当愿顶着深夜的风雪将同伴聚集。
他的同伴有二十三人,齐聚在他的孤僻院落。他身形挺拔地站在二十三人对面,郑重其事。说他有一个想法,疯狂的想法。
“二十四年少,年少当有为!”
……
两日后的清晨。
逐鹿原方圆千里,天地茫茫雪白一片。一辆朴素的马车使出城门,踏雪留痕,朝北方疾驰而去。
驾车的男子腰间别着烧火棍,容貌平凡却沉稳坚毅,不是苏小凡又是谁?
东楚苏小凡驾车,那么马车里端坐之人自然呼之欲出,明王君泽玉和沈天心夫妇,领命镇守阴晦关天人涧。
“咳咳咳。”君泽玉的咳声总是时不时的响起,尤其是这种天寒地冻的大雪天,身形单薄的他看起来比那位九金兰里的弱公子叶惜朝病态更甚。
瞧见沈天心流露出无言的担心,君泽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道:“我无碍。”
沈天心说道:“怎么不带着小暖炉?”
君泽玉笑着说道:“用的久了,身体便渐渐地习惯了它的温度,效果反而日渐甚微。”
沈天心白了君泽玉一眼:“谬论。”
君泽玉幽怨似的叹了声气:“你总是不相信我的话。”
沈天心说道:“你又何尝不是?阴晦关,天人涧。明王陨,天心暗。我们此行注定是有去无回,你若肯信此箴言,也不至这般决绝。”
君泽玉的目光透过车帘边缝,隐隐可见前方白雪茫茫的一座座银川:“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什么?”
君泽玉说道:“当你凝视书上的某个字眼,会在不经意的刹那间对那个字眼极为陌生,再多看几眼,便有形非其形素未相识的感觉。”
沈天心点了点头:“是错觉。”
君泽玉问道:“是错觉吗?”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当满天星辰触手可及时,伸出手后才发现,原来的近在咫尺却依然远在天边。就像天意和大道,我思索良久,开始怀疑它们究竟是否存在。”
“想着想着,我的疑问便愈来愈多。”
“我在想命中注定是否是无因之果?到底是事在人为,还是成事在天?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你的天心算是天衍而生的大道四十九,还是难以捕捉变化万千的那个一?乱世劫是不可避免的劫数,还是由历史堆叠沧海化田的必然经过?人心隔肚皮,人性更加深不可测,真的能够被计算?我自称人间算,能预料将来的凉关四战,却始终看不透自己的结局。我是否一直被自己蒙蔽着双眼,从来都是一个懵懂无知的瞎子,掩耳盗铃嘲笑着众人皆醉我独醒?”
沈天心不可思议地瞧着君泽玉,相识相知至今,这还是她第一次从君泽玉的脸上神色里看到迷茫,和一丝丝恐惧。仿佛这个曾一手开创天东新格局的降世明王不仅仅受了伤,还丢了与生俱来的那份高傲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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