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这并不会让他有丝毫小视,毕竟曾经的一头荒野雄狮,即便年纪大了,开始老去,爪牙却仍然尖利,它会日夜巡视自己的土地,与外来的任何入侵者相争,你死我活,直到咬碎敌人的喉骨,或者被撕成碎片。
只是,以锦州的兵力,他会怎么做?他已经不是上将军了,更没有效命于他的数十万墨家军,他又能怎么做?
时局如此,一个人又能扭转乾坤么?
然而就在此刻,他却听见了洪亮的号角声。
“是出击的号角。”李昧猛然地站了起来,远远凝望锦州的城头,这号角并不来自于唐军的大营,而是来自锦州。
不过只有一万多残兵弱卒的锦州,竟然敢这样大肆地吹起进攻的号角?是挑衅?还是故作姿态?
他转了头,顺着梯子一路向上,一直到攀爬到瞭望台的最高处。上面的兵卒眼见自家将军上来,顿时恭敬地行礼道:“将军。”
李昧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望向锦州的城头,沉默不语。
城门竟然真的打开了,那一道唐军将士两次进攻而难以摧毁的城门,在这一刻轰然洞开,城内的风光,城内的光亮,透过城洞向着城外绽放。
而在这明亮天光之下,一支骑兵正在缓缓出城。
这支骑兵不过三千余人,不过马匹倒是备得很足,一人三马,一眼看过去就是长途奔袭的样子,然而在李昧看来却分外怪异,如今唐军虽然说已经开始拔营,可仍然还横在锦州前方,如同一道天堑,他能往哪儿奔袭?
“困兽之斗么?”李昧冷笑了一声,“传令下去,让王胜、罗送、胡峰各自带着麾下队伍出营,摆开阵形。”
“是。”哨兵不敢多说,匆匆忙忙地就从瞭望台上跑了下去。
公输察站在锦州的城头,眺望唐军的大营,眼见军队犹如铁潮一般铺排开来,心里微微一紧。
三千破十万,就算是王玄微,也未必能轻易做到。
只是眼下他不该多思,只需做好王玄微安排的一系列事务,他沉声道:“传令下去,一军和三军出分别从安排好的门出城。”
很快,李昧就接到了通报,一时有些吃惊:“有七千人分别从东门、南门出城了?”
“王玄微……”李昧低声喃喃,“他到底要做什么?”
这时候,锦州的战鼓被敲响,号角的声音犹如闷雷,呜咽着覆盖了整片天地,就连云层似乎都感觉到了这股凝重,低垂在锦州的城头,犹如一只大手。
大帐之内,项楚嘴角弯起一个弧度,他缓缓地站起身,面容中忍不住流露出狂喜:“果然是你,我没有猜错,王玄微,你果然在锦州!”
他曾经和王玄微交过手,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年轻将领,带领着一万唐国铁骑,却在王玄微的手上不过几个照面就败下阵来,不过当时的大帅毕竟不是他而是蔡邕,所以在大多数人看来,这败绩应该算到蔡邕的头上。
而随着项楚这几年地位不断升高,更少有人会提及此事,生怕勾起项楚某些不好的记忆。
但项楚心里清楚,这么多年来,他从来都将这一次失败当作了自身逊于王玄微的耻辱历史。
或许当时的统帅是蔡邕,可在他看来,蔡邕的安排也无可厚非,就算换成他做统帅,也只能那般应对,他们终究败了,并非因为唐军太弱,也非因为蔡邕没有打仗的才能。
是王玄微,过分强大了。
“墨家有你,可保江山无虞。”项楚轻声道:“可如今墨家已然弃了你,你又能做些什么?”
他大笑着抚了一下剑身:“就让我好好见识见识。”
王玄微出城的时候一阵恍惚,在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第一次出战的那一天,那时候墨家并不强大,朝堂也还不像现在,是几家争鸣的战场。
他握着马缰,身后是数万雄赳赳的将士,他们的胸膛里燃烧着烈火,喝下去的是滚烫的酒液,战马嘶鸣,他们在用刀拍击马鞍,风中带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那是他第一次指挥,也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但他的心里没有畏惧,只觉得天蓝血热,庆功酒醇香、甘冽。
而随着他的年龄增长,他开始畏惧,畏惧自己会不会有一日失败,会担心自己失势、跌落神坛,他多年辛劳开拓的疆土,会不会在后人的手中丢去。
谁知,担心成了现实,他真的失去了上将军的职位,墨家也真的丢了不少城池土地。
但他的心里反倒生出了几分坦然和踏实。
这样未必不好不是么?
至少他还没有真的老去,他仍然跨在一匹不安分的烈马身上,而他背后的将士依然个个视死如归。
“前进!后面没有我们的路了!我们只能穿过他们,或者死在他们的军阵里!”沉闷的号角声中,王玄微望着那犹如汪洋大海一般厚重的唐军,双腿猛然一夹马腹,三千人的骑兵队携带着九千匹战马,犹如滚滚的潮流一般向着唐军奔袭而去。
整支骑兵几乎在一开始就把速度提升到了极限,他们完全没有在乎这样速度的奔袭会对胯下的坐骑有怎样坏的后续影响,要突破唐军的阵形,只有把所有都豁出去。
从上方看去,三千骑兵就像是一支离弦的箭矢,尖端锋利,两侧向着中间收拢,秦轲和阿布靠在一起,甚至都可以感觉到对方那急促的呼吸和紧张的心情。
唐军方阵则稳定得犹如城墙,在那犹如战鼓一般的马蹄声前,没有一丝动摇,盾牌的间隙里,伸出无数的尖锐。
攻防在这一日突兀的改变了,原本一直在城内坚守的锦州军,在这一刻却成为冲锋的那一方。
马蹄声隆隆地在唐军的耳畔越来越响,将领站在阵列的中间,眼见三千骑兵的距离已经越发靠近,嘴角露出几分戏谑的笑,随后猛然一挥手,道:“放!”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从唐军阵营之中升腾起一团黑雾,那是无数的箭矢组成的死亡帷幕,当它们拔高到最高点的时候,开始翻转向下,借着下坠,带起锐利的风。
只是就在这一刻,三千骑兵却突然动了,所有的奔马在那一刻突然调转了方向,仿佛是畏惧了这箭雨,向着左方狼狈逃窜。
唐军一时也是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这箭雨纷纷落空,除了有少数落入骑兵之中引得人仰马翻之外,随着“嗤嗤”的声音,大多数箭矢都深深地插入土地之中。
虽然如此,唐军却并不气馁,只是望着骑兵已经调转了方向往回奔逃,大声嘲笑:“他们怕了!一群胆小鬼!”
将领也是嗤笑了一声:“临到头了,却还是没胆子。”随后他呼喝一声,声音雄壮有力,“骑兵一营!出列!”
战马嘶鸣声中,唐军的阵形变化起来,骑兵在阵列中不断上前,一直到整个唐军阵形的最前方。
“他们已经没了冲锋的势头,追上去,杀光他们。”将领一声令下,所有的骑兵在呼喝声中开始了奔袭,向着那“狼狈逃窜”的三千骑兵如一线潮水汹涌而去。
在他们看来,这支骑兵一旦出城,哪里还有回去的机会?城门已经关闭,就算是现在还想要再度打开,他们只会更高兴地借着这机会冲进去,破掉锦州的城防,彻底地把这座城池据为己有。
王玄微在最前方,神情冷峻如霜,他没有穿盔甲,一身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随着九千匹战马的一起一伏,他调整自己的呼吸,随后他大声道:“放蒺藜!”
整只骑兵队听着他的命令,无数的铁蒺藜从他们的手中被高高地抛了起来,而骑兵不断地向前,这些铁蒺藜就都被抛在了后面,一颗颗地落在了地上。
墨家的铁蒺藜,在制作的时候就有四根尖刺,在抛出之后,不管怎么摔落,都有有一个尖刺朝向上方,只需在刹那间,就可以铺排出一片地刺。
而唐军骑兵一时也没有料到这样的变化,战马悲鸣之间,不知道有多少战马因为踩了这些铁蒺藜而马掌受伤,转瞬翻到在地,一团混乱。
“冲上去!不过只是雕虫小技!”骑兵队的将领冷冷地望着前方,“就算他们把所有的铁蒺藜扔完,又能伤到我们多少人?”
然而超乎他意料的是,一直到十几个呼吸之后,那三千骑兵仍然在不断地向外扔出蒺藜,因为踩踏蒺藜而受损的唐国骑兵倒是越来越多。
眼见这种情况,将领都忍不住谩骂起来:“娘的!他们到底带了多少?”
王玄微确实带了很多蒺藜,甚至可以说,他已经把整个锦州的铁蒺藜都搬空了,每个人三匹马上各有整整一大袋,好像怎么扔都扔不完。
“别追了,别追了。”回头望了一眼那追击的唐军骑兵,秦轲一边靠着碎碎念压制着内心的惊慌,一边从口袋里不断抓出铁蒺藜。
他戴着人手一双的厚实的鹿皮手套,自是不会被口袋中的铁蒺藜刺伤。
随后,他抬起手,把手中的铁蒺藜向后方猛然一甩,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在劲风的吹拂下,向着唐军的前路坠落而去。
有时,甚至因为他用的力量比其他人更大,一些铁蒺藜还会像暗器一般直接落到唐军的头上,可想而知,被砸中的倒霉骑兵连一句痛呼都来不及发出,就会摔下马去,后面奔腾的马蹄立即能将之践踏成一滩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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