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脸色沉了沉,好一会,才沉声道:“也许就是因为我的腿伤,我才急着要去解决‘六分半堂’的事。”
王小石听了,心头更沉重。
苏梦枕负手,看了黄绿红白四座楼宇一眼,流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眷意,再横睨白愁飞、王小石一眼,道:“你们还有没有问题?”
王小石望定苏梦枕。
白愁飞作深深长长的呼吸。
苏梦枕冷峻地道:“你们没有问题,我倒有问题要问你们。”
“问题只有一个。”
“你们愿不愿意,为‘金风细雨楼’,消灭‘六分半堂’?”
答案是:“我不为了这个,又何必站在这里?况且我们若不是为了这事,早已不能在这里站着了。”(白愁飞)
答案是:“不愿意。我不愿意为‘金风细雨楼’效命,因为楼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我们是为大哥而效命。”(王小石)
苏梦枕也有回话。
他的回话是伸出了一双手。
白愁飞和王小石也伸出了他们的手。
六只手握在一起。
紧紧地。
在出发往“六分半堂”的时候,王小石悄悄地问了白愁飞一句话:“大哥有没有抓到周角?”
“抓到了。”白愁飞若有所思地道,“苏大哥便是在抓到周角之后,才下令提前攻打‘六分半堂’的。‘六分半堂’提前发动攻击的事,很可能便是从他那儿得知。”
然后白愁飞也回问王小石一句话:“你看今天的局面,雷损会接受谈判,还是会演变成血战?”
“如果雷老总是要谈和,他就不必发动突袭了。”王小石说,“你看今天的群相,人人都带杀气,流血已是免不了的事。”
“那很好。”白愁飞亢奋地道。
“为什么?”王小石很诧异。
“因为我喜欢杀人。”白愁飞道,“杀人像写诗,都是很优美的感觉。”
“我不同意,”王小石皱着眉道,“杀人像生吃活剥的田鸡,我不喜欢那种感觉。”
“所以我和你是两个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白愁飞微微笑道,“个性不同的人反而能合作成大事。”
“幸好,我们不止两个人。”王小石道,“还有大哥,以及楼里的一众兄弟。”
“但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白愁飞的神色很奇特,“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们就只剩下了两个人,在一个铁笼子,还是在一条狭道上,也不知是非分个你死我活不可,或是必须要相濡以沫。”
王小石猛然站住。
白愁飞别过了脸,继续前行,“希望这只是个感觉。”
王小石长吸一口气道:“这当然是个错误的感觉。”
“金风细雨楼”部队赴“六分半堂”的时候,有一万八千多人,分批出发,但如常山之蛇,首尾呼应,配合无间。
他们能通过守卫森严的京城,主要是因为军队的协助掩护。
刀南神是京城禁军的将领之一,就凭着这一点,“金风细雨楼”的人有极大的方便。
苏梦枕出发的时候,随后跟着两顶轿子,一大一小,谁都不知道这两顶轿子到底是从“金风细雨楼”总堂抬出来的,还是自外面抬回来的。
──当然更不知道轿子坐的是什么人。
不过,在大轿子旁倒有两个人,王小石和白愁飞是见过的。
一个是老人,又老、又倦、无精打采像负载不起他背后驼峰的一个老人,一个看去像三天三夜未曾好好瞌睡过眼皮的老人。
一个是少年,害臊,温温文文,十只手指像春葱一样的年轻人,一个看似那种早睡早起三餐准时的年轻人。
王小石和白愁飞看到这两个人就想起一个人。
朱月明。
──难道大轿子内是朱月明?
──朱月明为什么会来?
──他跟苏梦枕又是什么关系?
──小轿子里又是什么人?
轿子停放在“六分半堂”的总堂上。
“六分半堂”总堂的气象恢宏,犹胜“金风细雨楼”,难得的是,雷损已在极位多年,“六分半堂”仍保留了一份江湖人的气派。
雷损并不是在不动瀑布守候,他反而迎苏梦枕一行人于“六分半堂”总堂。
“金风细雨楼”的人,在往“六分半堂”的途中,并没有受到阻碍,直至苏梦枕抵达“六分半堂”的势力范围中心的时候,才接连收到三道密报:
“雷媚的手下在大刀砧截断了我们的部队。”
“叫莫北神率‘无发无天’打散她们。”
“是!”
“薛西神要在‘六分半堂’发动内讧,但受到雷动天的牵制。”
“派郭东神助他突破危局。”
“是!”
“刀南神的军队不能移前开动,滞留在七贤桥附近。”
“为什么?”
“朝廷一支力量已牵制住他们,其中包括相爷府龙八太爷的近身侍卫。”
“传令下去,先行忍让,不可贸然起冲突。”
“是!”
这三道密报,一道比一道紧急,苏梦枕接连失利的消息,连下三道命令,脸不改容。
──只是,金风细雨楼的“四大神煞”,一齐受困,难道他真的不为所动?
他握拳于唇旁,轻轻咳着,咳嗽声似没有加重,也没有减轻,但这咳声似非来自喉管,而是来自心脏肺腑。
他冷然走入“六分半堂”。
王小石在他左边,白愁飞在他右边。
他们三人走在一起,彷佛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教他们害怕的。
雷损含笑出迎。
他既然提早发动攻击,也自有防备,别人会更早发动攻势。
进入“六分半堂”总堂的“金风细雨楼”的人并不多,除了那两顶轿子,便是老人和少年,还有便是师无愧,就连抬轿人也退了出去。
“六分半堂”的人进入这大堂的也不多。
只有雷损和狄飞惊,另外便是一口棺材、一个人。
这个人负手走了进去,一面含笑与苏梦枕打招呼,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关心的样子。
王小石和白愁飞也认得这个人。
就算记不清他的容貌,也忘不了他的气派。
──一种将相王侯的气派!
小侯爷方应看。
──他怎么会在这出现?
──难道他和“六分半堂”是同一伙的?
王小石和白愁飞都没有问。
可是他们也不能问。
因为这不是发问的时候。
而是决战的时候。
他们不能问,方应看却问了出来。
他是向着那顶大轿子笑问:“朱老总,你既然来了,何不现身相见?”
轿里的人笑得连轿子都颤动了起来,这样看去,彷佛整座轿子都在抽搐着、喘着气一般,这样听去,彷佛这人的笑,跟苏梦枕的咳嗽一般辛苦。
“原来是方小侯爷也来了,小侯爷要朱老胖子出来,老朱就出来吧。”
他一出来,笑成一团和气,彷佛此际“六分半堂”的总堂,不是在分生死、定存亡,而是在摆喜宴、庆祝会一般。
这样的一个人,当然是朱月明。
方应看微微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都显露了他的风度和教养,然而还留着几分要装成熟的孩子气。“你来了,那最好,可是,今天没有咱们的事。”
朱月明忙道:“对,对,这是苏楼主和总堂主的事,咱们是来做见证的。”
他们两人说着,分两旁坐下。朱月明满脸笑容,眼睛眯成一线,却盯住方应看腰间的剑,那一柄剑,古鞘厚套,却隐然透漾着血红,一如人体里的血脉一般流动。
“你来早了一天。”俟朱月明和方应看坐定,雷损才向苏梦枕道,“你把朱刑总请来,这样最好不过。”
“你要提前出袭,‘六分半堂’有我的人,你的行动,瞒不过我。”苏梦枕冷冷道,“你一样请来了小侯爷。”
雷损道:“我们之间,无论谁胜谁败,都需要有人作证。”
苏梦枕道:“听你的口气,似还执迷不悟。”
雷损叹了一口气,道:“我是‘六分半堂’总堂主,我没有退路,你叫我怎么悟?”
苏梦枕道:“其实你只要退一步,就能悟了。一味往前拔步,自然前无去路。”
雷损苦笑道:“那么,你又何不先退一步?”
苏梦枕脸色一沉,咳嗽,良久才道:“看来,我们也言尽于此了。”
忽然,一个人疾走了进来,到了苏梦枕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来者是杨无邪。
“邓苍生和任鬼神率众包抄了‘六分半堂’的所有出口。”
“调朱小腰和颜鹤发去瓦解他们,等我命令,立即发动。”
“是。”杨无邪立刻就要走出去。
雷损忽道:“这是‘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事,也就是你的事和我的事。”
苏梦枕淡淡地道:“这根本就是你和我的事。”
“如果没有必要,”雷损道,“我们可以私下解决,不必惊动太多的人。”
“我也不想要血流成河,”苏梦枕道,“只要我们之间有一个仍然活着就行了。”
“很好!”雷损的目光闪烁着一股奇异的狡狯:“你的‘一言为定’呢?就在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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