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朱月明好像并没有注意他的低声说话,“或许他是个家事国事天下事俱不关心的人。”
孟空空忽道:“难得刑总大人如此雅兴,来此饮酒?”
朱月明笑道:“当然不是,我哪有孟先生这般福命!我只听说此地有人殴斗,便过来看看,你知道,蒙皇上的恩旨,在下担这小小微职,实重若千钧,不得不尽些心力。”
孟空空看看地上只剩下自己这方面折损的三名刀手,再看看习炼天,已痛得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至于彭尖,正闭目运气调息,便道:“是的,我们几个人,在这喝酒,忽然间,这批人杀了进来,还杀了我们三个人。”
“你们的确是死了三个人,”朱月明道,“不过,他们好像也死了几个人。”
孟空空忙道:“对,他们也没讨着便宜。”
“人命都是一样,死了就是死了,可是活着的人便不同,当今的国法是:杀人就得偿命。”朱月明好像很苦恼似地道,“有时候,我皇命在身,的确不得不执行缉惩。”
“是是是,这个我明白,”孟空空的脸面有些稳不住了,“朱大人神目如电,明察秋毫,我们是在方侯爷帐下吃饭的,又怎么敢无故触犯朝典国法呢!”
“对了,”朱月明笑逐颜开地道,“你们是方侯爷的亲信,当然不会罔视国法,只不过嘛……”
他好像很为难似地道:“万一你们涉案,这就叫知法犯法,可是罪加一等的呀。”
孟空空自襟里掏出一沓纸,交到朱月明手中,道:“大人身上沾雨了,请用这些废纸揩揩。”
孟空空正要走近去握朱月明那只肥手的时候,朱月明身旁一直紧跟着的一位垂头丧气、垂目欲睡的老人,忽然双眉一耸,双目绽射出兵器般的寒光来。
另外一个害臊的年轻汉子,今天却不在朱月明身边。
朱月明却捏着那团纸,笑道:“谢谢你,我身上不湿,请拿回去。”
孟空空忙摇手道:“不不,揩一揩总是要的。”
朱月明捏着那团纸,仍笑道:“如果我身上湿了,它还不够揩,你留着自己用吧!”
孟空空会意地忙道:“要是不够,我身上还有一些,还是请刑总大人赏面……”
朱月明身旁老人忽哑声道:“大人的意思是说:拿回去!”
孟空空涎着笑脸道:“刑总要是嫌少,我回府后再请公子送十倍的来……”
那老人一声叱喝道:“收回去!”
孟空空无奈,只有接回纸团,揣入怀中。
“你可知道我眼力为何这般好?”朱月明居然笑着问。
孟空空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
“因为我年纪大了。”朱月明自问自答。
看他的样子,不过三十来四十岁,肥人特别慢老,更何况是笑态可掬的胖子,不过他现在说自己老了,孟空空也唯有听着。
谁叫他是朱刑总。
──世间所有“老总”说的话,总有一班不是“老总”的人恭聆。
“年纪一大,眼力便不中用了,”朱月明继续笑道,“打个比方,刚才我明明看见有七八个黑衣人躺在地上,好像是死了,但一眨眼就不见了,一定是我看错了。”
孟空空总算有些明白朱月明的意思了。
他感激得几乎要跪下来。
──在京城里,谁不知道朱刑总的手段。
──他要整你和他不要整你,绝对是天渊之别,即是上天宫与下地狱般的不同。
──而今朱月明这样说,便算是表态了。
“譬如我现在看到地上,仍有三个中刀的死人,可是只要转眼间他们也不见了,我也一定会以为自己是眼花。”他转首问身边的老人:“任劳,你看我是不是有点眼花?”
老人恭声道:“如果地上真的有死人,大人又怎会看不到?”
朱月明曼声问:“所以地上根本没有死人,对不对?”
老人答:“对!”
朱月明又向孟空空笑道:“你刚才说过佩服我神目如电了吗?”
“我明白了!”孟空空心悦诚服地道,“大人只看到该看到的东西!”
“对!”这次到朱月明答,“一个人要是只看到他该看到的东西,听到他该听到的事情,说他该说的话,做他该做的事,一定会活得愉快一些,也长命一些的。”
孟空空马上“收拾”了地上的死人。
他们甚至没有在酒馆留下一滴血迹。
然后他们才敢离开。
唐宝牛和张炭也想要离开。
朱月明忽道:“刚才不是有人说,这儿有人殴斗的吗?”
老人任劳道:“是,这里的后门塌了,桌椅翻了,连茅厕也破了,是有打闹过的痕迹。”
朱月明眯着眼睛四顾道:“是吗?是谁在打架?”
任劳一指张炭和唐宝牛:“就是他们。”
朱月明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就像一个饿了很久的人看到丰盛的菜肴一般,“就是他们两人?”
然后他下令:“拿他们回去!”
唐宝牛和张炭没有逃,也没有顽抗。
他们逃不了。
酒馆外还有数十名捕役,是京城里六扇门中的一流好手。
他们也不想逃。
因为老人任劳在扣押他们的时候,特别低声说明了:“回去只要交代清楚,便没事了,我们也只是为了公事而已。”
张炭和唐宝牛也想随着他们离去──至少这样可以免去孟空空等人的追杀或天下第七等的伏袭。
可是他们错了。
他们忘了有一种人的话是万万不可相信的。
第55章 几许风雨
“这儿打翻的东西,本来应该是由我们来赔的,”张炭临走的时候,向那吓得目瞪口呆的老掌柜与小伙计打着安慰似的手势说,“现在不必了,有朱刑总在,自有公账,你们放心好了。”
“你也放心好了,”朱月明身边的任劳道,“我们会赔的。”
他发出低沉而干涩的笑声道:“反正,又不是要我们掏腰包。”
“你说得对,”张炭也笑道,“掏自己腰包的事,不可多为;掏别人腰包的事,不妨多做。”
“咱们真是一见如故,气味相投。”任劳搭着他俩的肩膀道,“我请你们回去,坐下来好好地聊一个痛快。”
于是张炭和唐宝牛,步出这凄寒的酒馆,往多风多雨的城里走去。
雨里,在前面提着死气的风灯领路的衙役们,被手上的一点凉光映出寒脸,从俯瞰的角度看去,这一行如同尸体,被冥冥中不知名的召唤,赶尸一般地赶去他们栖止的所在。
──京城里还有几许风雨?
风雨几许?
──这就是痛快?!
如果痛快是这样,唐宝牛和张炭这辈子,都宁可再没有痛快这回事。
──这不是痛快!
──而是快痛死了!
──痛苦极了!
他们现在明白了。
刑捕口中的所谓“只要交代清楚,便没事了”,是把他们吊了起来作“交代”,而且“交代”的话,他们认为“不清楚”,那就是“不清楚”,还要继续“交代”,“交代”到他们认为的“清楚”为止。
譬如任劳这样问张炭,而张炭这样回答:
“你为什么要来京城?”
“怎么?京城不可以来吗?”
后面一名挎刀狱卒,忽然一脚蹬在他的腰眼上。
张炭痛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是我在问你,不是你问我,你最好弄清楚。”
张炭是被倒吊着的,连点头也十分吃力。
“你为什么来这里?”
“是你请我来的。”
“什么?!”
“你说要我们来这儿交代清楚的啊!”
任劳叹了口气,头一点。
绳索绞盘嘎嘎作响,张炭手脚被拉成“一”字形,整个人成了倒“土”字形,痛苦得哭了出来。
唐宝牛怒道:“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就是别哭!”
张炭痛得泪如雨下,“我不是大丈夫,我还没有结婚,我只是好汉!”
唐宝牛自身也不好过,他被捆吊成弧形,后脑似乎触及脚尖,绑在一个大木齿轮上,整个人都快要被撕裂开来了。
可是他仍然吼道:“是好汉,就流血不流泪!”
张炭痛得龇牙咧嘴,哼哼哎哎地道:“我……我还是宁可流泪,只要能不流血!”
唐宝牛怒叱:“我呸!丢人现眼……”接下去的话,他就说不出了。
因为任劳已示意把绞盘收紧。
唐宝牛快要变成了一个圆形。
他只觉胸腔的骨骼,快要戳破胸肌而出,腰脊骨快要断裂成七八十片,暗器一般地满布他背肌里。
“他说不出话来了。”任劳向张炭说,“我再问你一次,你来京城是干什么的?”
这次张炭马上回答。
“我是送雷纯回来的。”
“雷纯?”
“‘六分半堂’雷总堂主的独生女儿。”
“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结拜妹妹。”
“听说你还有几个结拜兄弟,是不是?”
“是。”
“他们是‘桃花社’的‘七道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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