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宝牛倒有些不信了,“她有这么厉害?”
“这一路上,我们在愁予亭中结义,咱们一男一女,在江湖上行走,不结拜为兄妹,总有不便。”张炭把这一段草草略过,“我带她回到长安,赖大姊也很喜欢她,收她为七妹子……”
唐宝牛忽问:“你们原先不是有一位七妹叫做小雪衣吗?怎么……”
“‘桃花社’的‘七道旋风’,原本是赖笑娥大姊、朱大块儿、‘刀下留头’、张叹、我、齐相好和小雪衣,可是,小雪衣曾失踪了一段时期,人人都叫惯了七妹子,雷姑娘来了,大家惦着小雪衣,不意也叫她七妹子起来了。”
唐宝牛又问:“那她还为何要回到京城来?”
“她怎放得下心这儿?”张炭道,“再说,‘六分半堂’的人也找上了‘桃花社’,同赖大姊要人,要是雷姑娘想留,那还有得说的,但雷姑娘也想回来……”
“所以你就陪她同来了。”唐宝牛哈哈笑道,“这次可是你护送着她回来了。”
“不是。”张炭像是在自我嘲笑地道,“她也是偷偷出来的,只告诉了赖大姊,到了中途,又给‘六分半堂’的人截着了,派了一大堆婢仆老妈子的跟着她……我……我是到京城找她的。”
唐宝牛张大了口,“你……你不是要告诉我,你也是从‘桃花社’溜出来的吧?”
张炭又在大口喝酒。
唐宝牛本来想调侃几句,忽然间,他想到了温柔。
然后,他想通了。
他明白了一些事情,只咕哝了一句:“这年头,溜家的人倒特别多……”便没有再说什么,也在默默地喝酒。
张炭吞一大碗,他才喝一大口。
在他而言,已经算是尽情地喝了。
数字上的量,或大或小,或多或寡,因人而异,例如在富人眼中的一两银子,比个屁都不如,落在穷人手上,则不惜为它头破血流了。
在这样一个昏暮,外面下着连绵的雨。这时候的雨,时来时收,又似永远没有完结。
在这雨声淅沥的酒馆子里,唐宝牛却有与张炭一般的心情。
俟张炭的故事告一段落,便轮到唐宝牛诉说自己认识温柔的经过……
他们各自有骄人的往昔,那就像好汉敞着胸膛让刀客雕刻流血的痕迹,有他们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的生死之交,当然,也有他们心坎里梦魂萦系的人儿……
“这雨,几时才会停呢?”
“‘金风纲雨楼’和‘六分半堂’的仗打完了,雨已下成了雪吧?”
“我们把酒带出去,淋着雨喝。”
“好!我们且把雨水送酒喝。”
“小张,我们这就散步去……”
“呃!雨中散步?跟你?”
“跟我又怎样?难道你有别的选择?”
“对,有就不跟你了。”
“你这人,现实、冷酷、无情、无义……”
“好啦,别骂了,白天还没骂够吗?”
“够了,够了,酒倒没有喝够……”
“那我们就提出到外面喝,看我们在雨中,能见到什么!”
“你真蠢!”唐宝牛不知打何时起,也喜欢学温柔一样,常骂人蠢、笨,“雨中见到的当然是雨……”
“对,雨中见到的,不是雨是什么……”张炭笑得几乎在雨中摔一跤。
可是就算是在他们醉后的梦里,也难以梦到他们不久之后,在雨里所看到的情景……
第52章 风声雨声拔刀声声声入耳
两人说着喝着,走到门外,张炭几乎一步摔倒,唐宝牛笑得直打跌。“看你喝得脸不红、气不喘、酒嗝不打一个似的,以为有多大能耐,原来走起路来已在打醉八仙!”
张炭扶着店门,气喘吁吁地道:“谁说!我,我走给你瞧……”勉强走了几步,只觉头发昏、脸发热、头重脚轻,唐宝牛笑他,笑没几声,忽闹内急,当下便道:“你自己闹,我到后头解手去!”
张炭挥手,把头搁回桌子上,“去,去……”
时已入黑。外面雨势不小,雷行电闪,酒馆里只亮着几盏昏灯,只有两三桌客人,掌柜和店伙见唐宝牛与张炭一个猛吞、一个小酌,但同样都醉了六七成,虽然放浪形骸了些,不过没招惹着人,又付足了酒钱,便任由他们胡闹。
偌大的一间酒馆,只有数盏油灯,加上外面风雨凄迟,馆子里显得特别幽暗。
一般馆子里的酒客,酒酣耳热之际,大呼小叫,猜拳助兴,都属常见,但今天馆子里三五人聚在一桌,低首饮酒,都似不问世事。由于这是酒馆,在酒馆子里居然会有这样子的安静,实在可以算是个意外。张炭看着那几张桌子上的杯子,不禁有点发愣。外面轰隆一声,原来是一个惊雷。
意外的惊雷。
唐宝牛已走到后头去了。
后头是茅厕。
张炭等唐宝牛的身形自后门掩失后,才用一种平静而清楚的语调,说:“你们来了。”
没有人应他。
只有三张桌子的客人。
三张桌子,八位客人。
八位客人都在低首饮杯中酒,外面风雨凄迷,暮初浓,夜正长。
──他在跟谁说话?
外面没有人,只有一两声隐约的马嘶,就算有路过的汉子,也仍在天涯的远方。
──张炭的话向谁而发?
难道是那位白胡子灰眉毛遮掩了面孔的老掌柜,还是那个嘴角刚长出稀疏汗毛的小店伙?
张炭又饮下一大碗酒,金刀大马地坐在那儿,沉声道:“既然来了,又何必躲着不见?”
他说完了这句话,又静了下来。
一阵寒风吹来。
店里的烛火,一齐急晃了一下,骤暗了下来。
张炭只觉得一阵寒意。
一股前所未有的悚然。
外面又是一声惊雷。
电光一闪而没。
唐宝牛推开店里的后门,一摇三摆的,口里拉了个老咕隆咚的调,往店后的茅厕走去。
大雨滂沱。
身全湿。
唐宝牛根本不在乎。
一个喝醉了酒的人,根本不介意睡在自己所吐出来的秽物上,又怎会在乎区区一场雨?
唐宝牛仰着脸,让雨水打在脸上,他张大的口,把雨水当做醇酒豪饮。
──要真的是酒,他反而不敢如此鲸吞。
他喝了几口雨水,自己没来由地笑了起来,由于天雨路滑,几乎使他摔了一跤,他便用手在一棵矮树上扶了扶,定了定神,才往前走去。大雨愈渐浓密,千点万声,使他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楚。
茅厕在店后边。
那是一座用茅草搭成的棚子,只能供一人使用。唐宝牛正是要用。
他急得很。
一个人喝多了酒,总要去如厕,不然,反而不大正常,唐宝牛一向是“直肠子”,除了个性如此,消化排泄,也无不同。
他心里嘀咕:好在往茅坑的路上,两旁种了些矮树,否则,一不小心,张炭没摔个四仰八叉,自己可先跌个狗抢屎!
他走上几步石阶,打开了厕所的门,臭气扑鼻,苍蝇群舞,他也顾不得那么多,走了进去,掩上了门。
就在他掩上门的瞬间──
轰然一声。
电光划破雨空。
大地一亮。
在这电光乍闪间,在密雨交织中的两排矮树,原来并不是树。
而是人。
精悍、坚忍、全身黑衣蒙头鱼皮水靠劲装的人。
可惜唐宝牛看不见。
他已进入茅厕里。
这些黑衣人,立即动了起来。
就算没有雨,这些人的行动,快速而不带一丝风声,手里都掏出几件事物,迅疾接驳成一把锐刃长枪,分四面包围了茅厕,枪尖对准茅厕的草墙,在雨中电光下骤闪起精寒,其中两人还飞跃而上,落在茅厕顶上,枪尖抵在茅厕的顶上。
没有一点声息。
更何况这是雨夜。
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
他们都在等。
──他们都在等什么?
又是一记惊雷,惊破了大地,惊亮了群雨。
又是一声雷鸣。
油灯呼的一声,其中一盏,灭了,飘出一缕辛辣的黑烟。
张炭的脸色微变。
他自袖中掏出一盒指甲大小的铁盒,用指甲挑开了盖子,沾了一些盒内的东西在指甲上,放在鼻下擦了一擦,然后才道:“没有用的。‘八大江湖’,我都精通,这‘灭灯迷魂烟’还迷不倒我!”
这次他收到了反应。
他听见刀声。
拔刀声。
第一张桌子传来一阵刀声。
优美的刀声,像一串风过时的铃铛,又像一声动人的呻吟。
这么好听的刀声,张炭很少听到。
这种刀声,不像是在拔刀,而是像是演奏。
第二张桌子也传来刀声。
只有一声。
好快。
他听见的时候,那人刀已在手。
这种刀声,才是真正的刀声,从刀声里便可分晓:一刀出手,人命不留!
第三张桌子却没有刀声。
刀一在手,已有剧烈的刀风,但连声音也没有。
这人拔刀,竟然没有拔刀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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