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喝他的。
师师也不喝酒。
她看他喝。
——这些年来,她在青楼烟花之地,阅人无数,是以,她自是懂得什么时候该饮酒,什么时候不该饮;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乃至什么时候该只听人说话,什么时候须对方说一句她便得要驳斥一句。
面对这人,他下喝,只看他喝。
这人从不勉强人喝酒。
这人喝酒像吞服刀子,一把一把炙热的尖刀徒肚里吞。
而且还吞得脸不改容——只越来越是煞白。
他喝酒就像在复仇——仇人不多,但行动却很剧烈的那种。
酒可以不喝,但对方的话她却一定答:
“女为悦己者容。我就算有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个男人欣赏我又有何用?我只要我喜欢的人欣赏我、喜爱我。女为己者悦容。”
她第一句是“女为说己者容”,第二句是“女为己者悦容”,字都一样,但编排颠倒了,意思就完全下一样了。所以她说了两次,次次荡气回肠。
可是神色却不知怎的,在戚少商这般熟悉李师师而且心细如发的人看去,显得有些慌张。
——为什么她会有些几慌张?
尽管她掩饰得极好,戚少商还是能够看得出来的:当李师师一直托辞找藉口不与他出行共游,他就养成了一眼便看出这名动沛京的绝世佳人,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好但是真的,以及什么时候绝对不是真的了。
那脸向李师师(却背向戚少商)的男子听了,却带点冷峻的问:“贾奕呢?贾奕词,天下知,人也风流倜傥,他不是你闺中艳友么?他给你写过一首《南乡子》,还是他的才情之作呢!”
说到这里,竟漫声吟了起来:“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似仙。暗想圣情浑似梦,追欢刹那,共瞻困倦眠。一夜说盟言,满掬沈檀喟瑞烟。报送早朝归去晚回銮,留下鲛绢当宿钱。”
吟罢,他一口便干尽了杯中酒。
他的人很高。
露出来的一截脖子很白,也很长。
——白得让戚少商想起:要是一剑斩下去,血溅头落的情景。
却听李师师叹道:“贾奕?他一听圣上要在民宫修潜道,马上就吓得绝足不敢来这里了。连色胆也阙如,哪比得您的英雄气?”
那汉子道,“英雄气?惊才绝艳的秦少游有一首《生查子》,也把你的美写活了:‘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归去凤成时,说与青城道。看遍颖川花,不及师师好。’他可是摆明态度真赞颂你来着——他也不是你的知音吗?”
李师师微喟道,“他?添了脂粉气,少了丈大志。”
“丈夫志?英雄味?”那汉子又一干而尽一杯洒。
他的背很挺。
——连饮酒的时候也是。
戚少商这才注意到桌子上(靠近这汉子身前之处),放着一尾琴。
焦尾蛇纹虎眼赤衣琴。
戚少商从没见过李师师有这口琴。
——显然,那琴非李师师之物。
只不知这口琴是这汉子的,还是他拿来送给李师师的。
戚少商遥遥看着这口琴:他不是看出了琴弦的韵意,而是看出了琴里的杀气。
杀机。
“那么说,戚少商戚大寨主,他是最有英雄气、丈夫味了吧?”那汉子道,“——他也不是你的知已情人吗?”
他这句问题一问,间得戚少商凝住了神。
他屏息细聆。
他也想知道答案。
正想知道。
真想知道。
答案是一声叹息。
一一幽幽。
悠悠。
那是李师师的喟叹。
4.多情总为无情伤
对李师师的回答,戚少商宛似给迎脸击了一拳。
痛却在心。
虽然师师什么都没有回答。
她只叹了一声。
这就够了。
在这时候的戚少商,已经过长久的深情与寂寞,而此际他的人已历风霜,但偏是情怀未老、情更炽,他本来有满怀的真情要去送出这一朵花,以及不惜用他全部的前程去追求一个女子一一——只要在这时候恰好出现值得他付出真情的女子。
一一李师师是吗?
他不介意她的过去。
他不介怀她出身青楼。
他甚至不去计较李师师爱他是否像他对她一般深。
——也许谁都不算太深刻,至少还没演变到大深刻。
就在这时候,他就听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尽管李师师并没有回答。
但她只留下了一声:
叹息。
戚少商忽然觉得啪的一声,身体内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而他和他的自尊和自信一下子仿佛只值得三钱半,就像正摆在那背向他而坐的汉子面前的那只空杯子。
——尽管他尚未深情,但总是个多情的人。
多情总被无情伤。
很伤。
伤情比伤神更伤。
随着那一声叹息,那颀长身形的男子却笑了。
一面笑着,一面把他杯中酒一干而尽,然后仍以一种带头拨锐的语调说:“难道这人你也一样觉得他不行吗?”
戚少商在屋檐外窥伺着此人,情绪复杂起伏,只觉此人同情、可厌,但也居然有点亲切有趣。
——这人的来历,呼之欲出,而且他跟李师师的关系,以及谈话的内容,每每都引起他莫大的兴趣。
可厌的是这人说话尖锐,自以为是,好像非如此口出狂言不能表现出他遗世而独立的狂态来似的。
他连他语调拨尖提高也听不顺耳。
戚少商本来就不喜欢这种故作猖狂的人,可是不知怎的,偏又觉得此人与自己似有颇多相近之处,似曾相识。
而且居然还有点可亲。
但最令他憎恨的是:
对方问了师师这一个问题。
而且还听到了李师师的那一声叹息。
他恨不得杀了他灭口。
他极希望李师师能说话。
说什么都好,只要说一些话,总好过这样像一片叶落的一声轻叹。
他有受辱的感觉。
笑了。
——那汉子。
然后他握住了拳头,右手,向屋顶举了拳。
——他在干什么?
——他向谁举拳?
——莫不是他向自己举拳!?
——难道他已发现自己的行迹!?
但又不像。
那双子举拳,是向着他所坐处的屋顶。
不是向窗外的他。
这一点,连李师师也觉得有点奇。
他带着一点点可怪的薄嗔,问:“你向谁举拳?”
那汉子淡淡地答了一字:“天。”
李师师一愕,”——天?”
那汉子道:“我举拳一向不向人,只向天。”
李师师似乎对他这个动作很感兴趣,“为什么要向天?”
那汉子答:“我用拳向天是问天——若是向人,则是一拳就打了过去,决不空发。要么人打我,要么我打人,才不发空拳。”
李师师噗噗笑说,“天有啥可问的?”
那汉子又锐笑了起来:“天?有大多可间的了,我要问到,为何那么多不平事?为何好人无权、恶人掌权?为何善的受欺、恶的欺人?为何人分美丑、人有贵贱?为何……为何你不回答对戚少商的看法?”
那汉子霍然一收,就像一招漂亮的刀势的收梢,已迅疾巧妙的回到原处,同样问李师师那没有回答的问题。
这次李师师说:“我可不可以不答?”
汉子点头。
又一口干净了酒。
只听“叮”的一响,他似乎还咬崩了杯口一角。
戚少商只觉失望。
因为对方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他是期待着的。
他期许着她的答案。
他以为她是有思考的。
她是有梦的。
他以为送出的是鲜花。
他遇上的是荆棘。
他仍等待的是盟约。
但守着的却是烟灰。
他等到的答案是一句没有答案的答案。
他发现他手上的花儿也似要凋谢了。
花谢。
花开。
一一一开谢花。
开谢花不调。不调的许或是他的心。
他的心只伤。
不死。
——他不是个容易死心的人。
可是一个太死心眼的人也容易害死他自己。
除非他容易变心。
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那汉子问起了另一个人。
“周邦彦呢?”
5.无受亦可同交欢
戚少商专注的静聆。
——由于他是那么专注,以致不自觉的运足了内力,是以连周遭的猫儿叫春、蚊子交尾、蟑螂出穴、鼻鼾梦吃、猫捕耗子、“醉杏楼”内还有一房午夜梦醒还是迟不肯眠的人儿正在缠绵交欢的喘息与呻吟,全听在耳里。
也全交织在心里。
——周邦彦!
他知道这个词坛名手、情场杀手,近日的确常与李师师混在一起:他也想知道李师师对他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评价!
一一那是一声冷笑。
——抑或是一个无关痛痒的神情?
一一还是又一声叹息?
没有。
李师师没有表情。
她只是垂下了头。
她甚至没有表示。
也没有回答。
戚少商失望极了。
他本来在今晚,犹如骑月色到侠风猎猎的年代,去为本身比一首写得好的情诗更甜美的她献上一朵花,原本孤单的心在寻花叩月的心情中开着浪漫的幽会,可是,到了这地步,他只有重复的在想:——幸好我下需要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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