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恨少“啊哈”一声,禁不住大悦叫道:“原来是你……”
张炭脸部仍伏在地上,叱道:“你大呼小叫做什么?要把那个‘鬼见愁’叫回来看你吗!”
方恨少这才明白过来,张炭是装扮成“天下第七”的声音,在枣林里发声,终于把白愁飞引走。他哈哈笑道:“怕什么?看那‘鬼见愁’走得这般匆匆,会回来才怪呢……不过……”他心中倒是一悚,因为想起那出手毒辣武功高绝,但又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的“天下第七”。
他背后的“天衣有缝”说话了。
但语音甚是微弱。
“你……先去替他们……解穴……”语音欲断还续,“白愁飞的‘惊神指’,闭穴手法奇特……你照我的话……以‘牡牛打穴’的技法方可以……解穴……”
方恨少喜极叫道:“原来你还没死!”
当下“天衣有缝”口授方恨少替张炭、唐宝牛、何小河、“八大天王”解穴之法。
方恨少一面听着,一面却抑压不住亢奋,“黑炭头,你倒有本领,怎么人伏着,声音却可从枣林里传来,还跟‘天下第七’忒像,连‘鬼见愁’都给你瞒过去了。”
“我瞒过他的东西还多着呢!”张炭得意非凡,连脸上的痘子都似有了光彩,“我的‘八大江湖’可是浪得虚名吗!我以腹腔发音,可从不同角度传声,不到你不服。”
其实,当日他被“大杀手”追到庐山,几乎吃了大亏,幸好,雷纯假扮成“桃花社”主持人赖笑娥的语音,把“大杀手”惊走,他才保住了性命,这一来,使他痛下苦功,大为反省,在“八大江湖”精修“杂技”中的“口技”一科,仿声音度,惟妙惟肖,加上他当日曾在酒馆里跟“天下第七”有过遭遇战,暗中把他的语音默记下了,今日才能解这大险恶危。
方恨少听出他的口气好像还有什么灵药法宝,便问:“你还把那‘鬼见愁’讹了些什么?”
张炭这次却只说:“讹他还不容易。”
四人中只有唐宝牛没被点穴,只是被击晕过去了,一经推宫活血,便即震醒,他一张眼便跳了起来,一巴掌往方恨少掴去,叫骂道:“他奶奶的,司马不可、司马发,暗算人不是好汉!”
方恨少险些吃了他一记耳光,对张炭长叹一声,无奈地道:“看来,他刚才不是晕过去,而是睡着了。”
唐宝牛这才省起,思索半天,才讪讪然道:“对不起,不好意思,我一时打错了,还以为是在‘铁剑将军’和万人敌那一役里。”
“铁剑将军”楚衣辞对万人敌那一役是名动江湖,但跟这眼前可说是毫无关联,司马不可和司马发兄弟的确也给过唐宝牛一些苦头吃,但也跟这儿一切无关。方恨少早知唐宝牛为人冒失,也不以为怪。
倒是张炭,这时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发现“八大天王”伤势严重。
“八大天王”的穴道一旦解开,立即盘坐运功。
可是他伤在要害。
白愁飞一指射穿了他的胸膛。
──要不是“八大天王”硕壮过人,早已活不下去了。
何小河担忧得已哭不出来了。
她的泪流到颊上,既流不下去,新的泪也不敢再淌出来。
张炭怒火中烧,向“天衣有缝”问:“那‘鬼见愁’究竟涉的是什么案子,他……你……”
他终于看清楚了“天衣有缝”的伤势。
那不只是伤势。
而是伤逝。
天衣垂死。
一袭垂死的天衣。
所以他问不下去。
“只怕……我办不了他了……”“天衣有缝”吃力地道,“我告诉你们知道,你们要替我查下去。”
“一定。”
张炭大声道。
“你说的不准!”唐宝牛一把推开张炭。
这些日子以来,唐宝牛跟张炭相交,知道这人虽讲义气,但有点藏头畏尾,寡诺轻信,于是当仁不让,虎虎地站在“天衣有缝”的面前,“我一定会替你对付白愁飞!”
即听一个森冷的语音,自冬枣林里传来:“对付?你们活得过眼前再说吧。”
第四十章 冲
方恨少一听,心都凉了一大截。
这正好是“天下第七”的语音。
这一回连张炭都变了脸色。
他那张本来就黑乎乎的脸,现在变得黑堂堂,无论怎样变,还是一张不讨人好感的黑脸。
──只要为人正直真诚,黑脸白脸又有何干?如果为人狡诈阴险,纵长有一张美脸又如何?
“你背着许天衣,阿牛扶着高大名,小河掩护你们,”张炭以最低最低,低得只有何小河、方恨少、“八大天王”、“天衣有缝”能听得到的语音道,“我说‘冲’字,便会缠着“天下第七”,你们赶快跑,跑去找王小石,找苏梦枕,找狄飞惊,告诉大家,白愁飞的阴谋。”“天衣有缝”、何小河、方恨少、唐宝牛、“八大天王”一齐答道:“好!”
张炭觉得有点安慰。他觉得自己很“伟大”。
但“伟大”得来未免又有点若有所失,可是这局面已不容他多作细虑。
他一挺胸(他本来就不是大块头,可是这一挺胸,却感觉自己如同巨人一般)、一抬头(他本来长相就不见得太神气,可是此刻这一昂首,仿佛是英风俊朗神光四射一般)、一摆战姿(他本来以“神偷八法”对敌手法成名江湖,对方越不提防,他就越易得手,可是如今一摆架式,“反反神功”运聚,凛然一副武术宗师的样子),向着冬枣林傲然(其实也颇有点惧然)笑道:
“你就是那个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的‘天下第七’?我知道你为啥叫‘天下第七’了……”
张炭不待对方答话已说了下去:“因为你怕‘八大天王’、何小河、方恨少、唐宝牛、‘天衣有缝’,还有我张炭大爷,所以屈居第七……”
这回他的话未说完,“天下第七”便已出现了。
张炭就是要“天下第七”现身。
他的目的是激怒“天下第七”。
──激怒“天下第七”,好让他对付自己,好让他的朋友们能趁机逃离。
他是这种人。
“这种人”就是平时跟朋友闹得脸红耳绿、如火如荼、没半句好话可说,不过一旦大祸临头,他就会挺身而出,当仁不让,誓死不退半步。
他曾经结交过一个朋友,是为“黑面蔡家”的高手“火孩儿”蔡水择,曾为知交,平时嘻嘻哈哈地大鱼大肉、欢聚畅叙,但俟他平生第一次联同“桃花社”的义士冒险犯难,远赴边疆,干为国为民、舍死忘生的大事之际,那位朋友却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别说在生死关头出手支援,连精神意志上也没半点激励支持,那时他就深痛地明白:
他要变成蔡水择那种人,明哲保身,置身事外,坐而言不等于起而行,变成一个聪明而善于自保以功利为进取的人。或者,他还是当那个傻乎乎愣憨憨的为义气敢踔厉敢死、为交情可荣辱不计的张炭。
最后,他还是决定当张炭。
因为当别人,他就是当不来。
──他曾经受那位朋友的影响,做了一段时间的“缩头乌龟”,可是他并不快乐。
──反正当张炭,死了那么多年、死了那么多次,结果还是死不去,倒不如一直当张炭下去,万一真的死了,至少可以做一个舒舒服服痛痛快快过瘾极了的自己!就算牺牲也无悔!
人要是这样,还有什么事不可为?
有。
以张炭的武功,还不及“天下第七”,就算他硬拼,也硬拼不过对方。
结果当然只有死。
在武林里,实在没几个人像冷血,他凭了一身血气、一股冲劲,对方武功愈高,愈是激出了他的斗志,甚至可以把武功高过他五六倍的敌手打倒。
不过张炭并不怕死。
当一个人不怕死的时候,死,是再也威胁不到他的心志了。
对他而言,死,反而是一种求仁得仁的结果。
他一见“天下第七”自枣林里行出来,立即把一物塞到唐宝牛手里,低声疾道:“记得拿去花府。”
唐宝牛莫名其妙,正待问他,但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抚腰捧腹,几乎站不直身子。
张炭也如在云里雾中,仔细一看,也禁不住笑得前俯后仰。
来的果然是“天下第七”。
真的“天下第七”。
一向森冷、可怖、深沉、阴鸷、令人不寒而栗的“天下第七”。
──可是今儿却是塌了鼻子的“天下第七”!
这一来,使得“天下第七”原来沉着可怕的形象,完全毁碎。
白布裹着鼻子的“天下第七”,就像一个小丑,一个白鼻小丑。
谁都看得出来,“天下第七”伤得不轻。
“天下第七”徐徐解下包袱,那又旧又黄又破又沉重的包袱。
他的包袱一解,众人的笑意就冻结在脸上。
只剩下一个声音在笑。
轻微的笑声。
大家这才发现,原来笑的是“天衣有缝”。
“天衣有缝”笑得很有点艰辛,带点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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