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小爷我行的端走的正,练了就是练了,按你这意思我还要偷偷摸摸的,那索性不练岂不更好?可我就是练了,我不但练了,往后我还要练到登峰造极!”
见苏青说的吐沫横飞,马王爷也不恼,只是咧嘴一笑,伸手拍了拍他头顶的雪。“你小子,口气倒是不小,回头等把功夫练好了再说,行了,出来的时间有些久了,快回去吧!”
说完也不理会苏青是什么反应,脚下一动,人已滑进了雪中。
就剩苏青一人在那。
“嘁,藏着掖着的!”
嘴里虽然这般说着,但他表情却没往日那般轻浮,望着马王爷消失的方向,蹙了蹙眉。“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劲?总觉得这厮心里藏着什么东西?难道又要去找人报仇?”
苏青心头不由一凛,就是他一个唱戏的都知道,如今江湖上,八卦门可是厉害得很,走那街上过一遍,路边说书的都能提到几句“中华武术会”,话头上就有这八卦门。
自打年初开始,入了春,就兴起“北拳南传”之说,盖因“两广国术馆”在广州成立,大批北方拳手皆是奔南而去,留了个“五虎下江南”的说法。
算算时间,马王爷那次受伤好像就是在年初的时候。
可惜他一直都在练戏,走不出去,对这些事也不上心,没想到现在居然也和这些人有了纠葛。
他边想着边往卧房里走,瞅了瞅里面还在酣睡的师兄弟,苏青并没有进去,而是迟疑了一下,眼神晦涩,转身走向后院。等瞥见被掩在大雪中的柴房,也不多言,走到近前,从怀里摸出个殷红的馍馍,放在了窗沿上。
“东西我带来了!”
前脚刚放下,小癞子那张鬼一样的脸便紧贴在了窟窿口上,他浑似没看见苏青,眼睛里只有那个染血的馒头,隐约泛起了幽光。
宛如饿极的狼,飞快的伸出一手将之抓了进去,然后,是疯狂咀嚼吞咽的声音,还有吮吸手指的声音。
苏青靠在墙上,环抱着双臂,垂着眼皮,神情平静的听着里面的声音,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
“一定会好的——会好起来的——咳咳——”
含混的呢喃和吞咽声,还有剧烈的咳嗽声,交织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癫狂。
会好?怎么可能会好,苏青也知道好不了,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为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
“咳咳……”
柴房里,小癞子的呛咳仍旧剧烈的厉害,像是胸膛被捅了七八剑,穿了心、破了肺,咳着,又急喘着,喉咙似是卡着浓痰,比以往咳的还厉害,咳得血都出来了。
“啊,为什么咳嗽还没停——咳咳——”
许久,小癞子的呢喃变了,变得歇斯底里,绝望,痛苦。
这饱含着他最后希望的人血馒头,没用。
活不了了。
小癞子的嗓音开始虚弱起来,宛如这些时日来的压抑,疲乏,病苦,痛楚,折磨,全在此刻爆发,像是被那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软倒在地,成了滩烂泥。
他无神的仰头望着风雪呼啸的窟窿,喉头滚动,颤声喊道:“小青!”
苏青倚着墙壁,隔着窗户轻声道:“在呢!”
柴房里,听到这个声音的小癞子沉默了许久,终于才又虚弱道:“这命,我认了!”
言罢,痛哭流涕。
“呜呜——是我对你不起——都是我的错——咳咳——”
苏青没说什么,只淡淡道:“闭上眼好好睡一觉吧,你太累了!”
只在小癞子的嚎啕大哭中,少年大步离去。
次日,天将亮。
整个京城都是覆着茫茫白雪,戏园子里,一个管事急步朝卧房行来,神情微变,不知道是不是摔了跤,身上沾着一层雪,他推门之后的第一句话就道:
“都别睡了,赶紧起来,小癞子,死了!”
嗓音像是在打颤。
小癞子是冻死的。
这大冷天的,任谁脱个精光,怕是都挺不过一夜,等众师兄弟套上衣裳,过去的时候,就看见推开门的柴房里,一个脱了相的矮小身子,光溜溜的,蜷缩在墙根,都冻硬了,浑身体表泛着青紫色的斑块,看的人不寒而栗。
关师傅早已赶了过来,脸色沉凝,也没说什么,招呼着两个管事,扯了床褥子,把地上的尸体一裹,合力抬了出来。
屋子里狼藉一片,墙壁上到处都是抓痕,全是血印子,屎尿一地,让人毛骨悚然。
“师爷,你去置办口棺材,还有柴房里的这些东西全都烧了!”
关师傅吩咐着。
然后他又看着苏青,小石头,小豆子三个,摆摆手,有些复杂道:“你们三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苏青一言不发,只是平静的望着被抬出来的尸体,一阵风起,卷起的褥子里落下来个脸谱面具,他眼皮一颤,伸手捏了捏眼角,而后望向卷着的尸体,居然展颜一笑,温言道:
“好,我送你!”
那个风雪杀人夜,马王爷杀了张公公,他杀了小癞子。
第16章 登台
小癞子走的很冷清,关师傅也算是念了这么多年的师徒情,雇了辆马车,置办了口薄皮棺材,还特意吩咐了拉到城外头找个宽敞的地儿埋了,别和那些横死的孤魂野鬼凑一块。
车夫干的就是敛尸的行当,半百的年纪,花白的头发,寡言少语的,单瘦的身子上裹了件脏兮兮的羊皮裘,等苏青他们合上棺材,一扬马鞭,嘴里高高吆喝了句。
“上路喽!”
他腰里还别着个唢呐,车轮子慢慢远去,唢呐声也响了起来,回荡在刺骨的北风里,穿破云霄,格外悲怆。
唢呐一响,不是大喜就是大悲。
老祖宗留下的说法,这人落地的时候得唢呐迎,走的时候也得唢呐送,求的是个始终。听说车夫是祖传的唢呐匠,风光的时候,家家户户但凡有点喜庆的大事都得去请吹上一场,遇到这丧事,孝子贤孙更是跪倒一大片,对唢呐匠千恩万谢。
可惜,日子难熬,从送葬的变成了敛尸的,常言道,剃头的、唱戏的、叽哩哇啦送葬的,最后这个说便是喇叭匠,指的就是这几个下九流的行当。
小豆子抹着眼泪,小石头也红着眼,唯有小青听着渐渐远去的唢呐,微微颤了颤眼皮。
他对二人轻声道:“哭什么?既然活着已是受罪,还不如死了求个安稳,生未必乐,死未必苦!”
院子里,众人只把柴房里的东西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索性都不要了,关师傅像是很忌讳戏园子里死了人,吩咐着准备把柴房都推倒了。
大雪之后是大晴,才等朝阳刚升起来,经理便匆匆赶了来,脸色难看。
“什么,张公公死了?”
带来的话让关师傅一惊。
“哎呦,您小点声,我今儿去准备订戏的事,结果您是没瞧见,张公公脑袋都被人割了,死的那叫一个惨啊!”
说实话老师傅对张公公死不死的并没多少上心,这世道,但凡有点权势的,谁手底下不是攥着几条人命,指不定哪天就有仇家找上门。
他真正上心的是这人一死,那订的戏肯定就没了,算是白忙活一场,银子名头都没捞着。
至于谁杀的,早就活成人精的老师傅连提都没提,问都没问,兴许这一张嘴,保不齐就被那些急着交差的人抓去当了替死鬼。
他只是问:“那订戏?”
经理忙摆摆手。“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您还有心思记着戏?张宅肯定是去不成了!”
关师傅点头。“都明白,咱都明白!”
“得嘞,我就是来知会你一声,咱这订戏的事另议,前些日子谢员外可是给我打过招呼,等我去说说,人家那可是京城里的大户,祖辈上出过高官的,过些天再来啊!”
“那就多劳您费心了!”
经理来的急,走的也快,拱了拱手,没了以前眼高于顶的傲气。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钱,如今张公公这颗大树一死,这些个往日里巴结他的市井末流,身份自然不同了,何况这关家班里可是有苏青在,指不定以后会大红大紫,那可是颗摇钱树。
“您慢走!”
老师傅招呼了一声,望着经理离开,嘴里叹了口气。“唉,本还想着送小青一步登天,看来,还得一步一步来,饭也得一口一口吃!”
平日里饿死个人,冻死个人,都是见怪不怪的,可张公公身份有些特别,他一死,京城里,惹得不少当兵的军爷四下巡视,弄的风声鹤唳,让人整日里提心吊胆。
原来老太监当年随尹福在宫里练过功夫,虽说没有入“八卦门”,可得了人家的东西,自然也算半个“八卦门”的人,而且论辈分还挺高,就三两天的功夫,便蹦出来不少的练家子,经常走街串巷,似在找着什么。
便是关师傅他们都被吓得够呛,一个个整日里窝在戏棚子教着徒弟们唱戏,门都不敢出去。
苏青把一切看在眼里,他两世为人,心思自然灵透,只怕马王爷与“八卦门”怕是真的有仇,而且还是大仇。
在还没有枪炮的时代,血滴子无疑是杀人之利器,现在茶馆里头都还有人口若悬河的说着,此物起于雍正,历代以来皆是皇帝手里的一柄刀,替其排除异己,稳固皇权,民间野史中留下了不少与之有关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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