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鬼剑录 (不古先生)

　　黑夜吞没了他的影子。
　　黑夜也吞没了李墨痕的影子。他在黑夜中端坐不动，竟似一块石头。原来，魏铁牛的柴房后门有一口废弃的井，这井下便有一处秘道。常人见这古井既是废弃的，又是深不见底，谁也不会想到这井下可以藏人。
　　这井下有一秘室，秘室有一小道可通向一处水潭，只要跃入水潭游得三四丈，便可到达山后的一片树林。这个秘室还有一个好处，因秘室顶处有全为空心草覆盖，秘室中人可清晰听到上面的声音，而上面的人却无法听到秘室之下的声音。所以，他已听到了上面所发生的一切。
　　天亮之时，李墨痕已回到了魏铁牛的家中。他立在那里，只是望着魏铁牛夫妇二人的尸体，面无神色。
　　早晨的风带着几风寒气吹来，也吹来了远处山上花草的芳香。但这些香味很快便被鲜血的腥味覆盖。李墨痕找来了一些干粮食物，又换了一身破旧衣衫，他已决定要走，他要去的地方是江湖。
　　走了几步，又回首望了望这些屋子。他感觉恍若昨夜做了一场梦。
　　不久后，又有一帮江湖人士来到了这里。他们发现了这个地方传来的腐臭味，但是依旧想来一探究竟。
　　“看来李墨痕没有死！”有人说道：“他们都是来追杀李墨痕的，全死在了他的手下……”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们一定要快点找到他！”
　　“没错！”
　　又隔了两天，又有一群人来到了这里。就这样，越来越多的人好像都发现了这个地方。这世间许多事情本来就奇怪，一个地方若被人发现了，总会有更多的人发现这个地方。
　　他们进来搜寻一番，每个人都得出结论：李墨痕没有死，他又杀了很多人。
　　很多时候，世人并不喜欢追究真相，但他们乐于接受自己认为合理的假相。
　　慕容云霞是否也在接受假相？
　　她每日都坐在一副棺材旁边，一边抚摸着棺材，一边喃喃呼唤赵无过的名字。这个曾经在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剑客，这个曾经苦苦期盼得到她芳心的男人，如果他知道现在他最心爱的女人每日每夜都陪在自己身边，他该如何开心和感动？
　　慕容云霞觉得太累了，太困了，所以她终于趴在棺材上睡了过去。
　　“自从你师父死后，她每天都这样……”慧静远远地望着慕容云霞。
　　她身旁站着的，正是段允剑。自从被慧静救回来后，他昏迷了三天三夜，又在床上躺了三天之后这才能起身走动。
　　慧静又低声道：“我不敢告诉她青……”她本来想说青荷的，又改口道：“慧妙被人所害的消息。”
　　段允剑沉默地看了慕容云霞一眼，他低头，他把目光移向别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但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某个地方。
　　“纵然她有千万般错，上天对她的惩罚已经够重了……”慧静说罢，看着段允剑，只见他满脸的痛苦，现在他已转身慢慢走开。
　　“你要去哪里？”慧静跟上来。
　　段允剑道：“不知寒嫣和萍儿怎样了……”


第218章 218，普通的女人
　　慧静叹了口气，道：“你是说杜姑娘？”
　　段允剑微微点头。
　　“萍儿又是谁呢？”
　　段允剑本不想说，任何无关紧要的事他都不想说。但是他一想到段萍儿，心中思念万分，便说道：“她是我们的孩子……她和寒嫣一般，既聪慧又好看……”
　　慧静一怔，她望着段允剑半边脸，她发觉他真的变了，他已变得像一个普通的父亲，一个普通的丈夫。突又想及杜寒嫣，心中暗暗感叹起来。她跟在慕容云霞身边已有数十年，当年杜寒嫣刚被慕容云霞收养的时候，她还有许多印象。当年那个小女孩被饿得又瘦又黑，但双目中却没有丝毫需要别人同情她的样子。
　　“当真是造化弄人……”慧静感叹道：“当年小姐就怕你和杜姑娘相识，硬是不让你们两个孩子碰面，没想到如今她倒成了你的妻子……”
　　段允剑也想到了什么，问道：“我曾做过一个梦，我梦见我和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已见过。”
　　慧静笑道：“这不是梦，这应该是真的。当年小姐第一次把杜姑娘带到这里来，恰巧你师父也将你带来这里，我还记得，你们两个人见是见过的，不过小姐当时很生气，马上让赵大侠将你带走了！”
　　段允剑苦笑道：“原来却不是梦境……”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有时候又有谁分得清楚呢？
　　他向外面走去，慧静叫住他，道：“你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你的功力也没有恢复，现在出去岂不是太危险了？”
　　“她们母女二人生死未卜，我必须出去找她们……”
　　慧静闪到段允剑面前，道：“杜姑娘和萍儿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何况你现在出去，倘若遇到那班假仁假义的武林人士，出了什么事情，杜姑娘回来寻你不着可如何是好？”
　　段允剑道：“只怕寒嫣想不到这里……”
　　慧静道：“杜姑娘若要找你，此处她是必来不可的。”
　　段允剑觉得有些道理，但是心中岂能放心得下，执意要走出去，奈何走了几步便跌倒下去了。他身上旧伤新伤堆积，倘若换作常人恐怕早已命丧黄泉了。
　　慧静将他扶起来，道：“我帮你去找便是。你好好待在这里，待过几日你的伤轻了一些，再出去罢！”说着将段允剑扶进房内，自己戴上斗笠出去了。
　　段允剑虽然行动不便，但终日忧心忡忡，又万分思念段萍儿，此时又欲下床走动，却听到有人往此处走来。
　　这脚步声他再熟悉不过。虽然这脚步声已和从前不一样，但他依旧知道是她的脚步声。这是他们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而培养出来的默契。
　　原来，慕容云霞并不知道段允剑回到了影梅庵。自上次慧静瞒着她出去寻找慧妙以来，她一直陪在赵无过的棺木旁边。慧静回来之时只告诉她在别月楼没有找到慧妙，所以她此时正想和慧静再共讨寻找慧妙师太的事情。
　　她已太憔悴。
　　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妇人。她的眼神无光，皮肤已有些黯黄。倘若有人看到她，绝不会有人相信她便是当年武林中的第一美人。
　　段允剑想躲开她的视线。但他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慕容云霞站在门口的时候就已看到了他。她并没有看到他的样子，但她当然知道是他。所以她就站在那里，起初还如一块木头般笔直地立着，后来慢慢地将身体靠在了木上。她并非要这样做的，只是她的身体已太沉重，她甚至已无法完全控制自己。
　　段允剑也没有动。这样一对母子，在这一刻都不知要如何面对彼此，他们本来都是这世上最冷漠残酷的人，但现在他们又是那样的脆弱。
　　已不知过了多久，慕容云霞蹒跚地走进来。但她没有靠近段允剑的床，她远远地望着她的儿子，喃喃道：“剑儿……”
　　这一句话，她似乎花了很多的力气才说来。但是此后她便继续沉默，这沉默仿佛令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已凝滞。
　　许久之后，她什么也没有说，慢慢地转身走出去了。
　　段允剑只觉心中一阵痛楚。他当然知道她要说什么，但是他已在她的沉默中听到了那句话。在这一刻，他觉得这个女人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祖母。
　　“我会将你师父葬在庐山……那里有他喜欢的一切东西……”慕容云霞说完，已慢慢地离开。
　　那的确是一个赵无过最喜欢的地方。那里有竹子，有虫鸣鸟叫，有花草的香味，到了夏季，池中还有盛开的莲花。
　　慕容云霞将他的字画也都埋进了他的棺木之中。当然还有那副画。
　　她知道，赵无过画中的美人已经不在了，她也随着他一起化作泥土中的尘埃。
　　至这一夜之后，慧静便再也没看到慕容云霞在影梅庵出没。原来，慕容云霞在庐山上赵无过的旧居居住，每日只为守护他的坟墓。
　　这一夜，天气微凉，慕容云霞正准备离开赵无过的坟墓，只见有一人缓缓地从远处走来。只见这人戴着面纱，却难掩身姿的曼妙。
　　这女子站在慕容云霞身后，她的身姿看起来要比这当年的武林第一美人美得多了。当她摘下面纱的时候，她亦是美的，她美得像一只狐狸。
　　但她早已不是当年的“辣手狐狸”。她现在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母亲，一个苦苦渴望找到她儿子的母亲。
　　易婉珠望向墓碑，只见碑上刻着“先夫赵无过之墓”。易婉珠在心中微微一怔，抬头注视着慕容云霞。她本欲安慰她的，但她自己何尝不是在悲哀之中，又怎能节哀呢？
　　慕容云霞转过身来看着她，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易婉珠心中大怔。她只觉眼前这个女人已变得太多了，她好像是在一夜之间变老的，她好像是在一夜之间蜕去了武林第一美人的称号，她好像在一夜之间已死过一次。
　　“我带你去见他……”慕容云霞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然后开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