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施天翔还是不做理会,就连手指头都没动弹一下。谢贻香心中生疑,猛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腐臭,正是从那施天翔身上传出来的。她大惊之下,伸手夺过高百川手中的火把,屏息走到了石床前。
但见晃动的火光之下,石床上的施天翔低着一颗脑袋,披散的长发下隐隐露出一张焦黑的面容,满脸都是坑坑洼洼的小洞,几条黄绿色的液体就像那融化的蜡烛一般,以垂落的姿态凝固在脸颊四周;透过他身上囚衣的破洞,干瘪的肌肤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黑斑,还蠕动着几条不知名的小虫。她在刑捕房见的尸体多了,看这光景,眼前这人至少已经死了一个多月。
高百川也看了出来,惊讶地颤声说道:“这,这……这家伙如何死掉了?”他吞吐着烟雾,摇头叹道,“唉,想不到施天翔纵横一生,最后也默默无闻地死在这黑牢里,真是可悲可叹,甚至有些可笑。”说着,他走上两步,用手里的旱烟杆拨开施天翔额前的长发,顿时露出一张溃烂得不成人样的脸来。只见那脸颊的颧骨处皮肤破裂,露出一片焦黄色的脸骨;几只乳白色的小虫仿佛受到惊扰,匆匆忙忙地从眼眶里钻了进去。
高百川指着尸体脸上的一片焦黄色,面无表情地说道:“错不了,这的确是施天翔的尸体,他脸上这道伤疤,正是当年群雄纷争、天下未定之时,被神火教高手所伤。”
谢贻香默默无语,两条淡眉已拧成了结,心灰意冷地摇了摇头。想不到自己放下心中那所谓的执念,前来天牢深处求教这个恶贯满盈之徒,最后却是这么一个结果。倘若依照庄浩明的说法,自己失去的是“德“,可如今又得到了什么?
现今刑捕房不愿插手此案,眼前唯一的希望又已破灭,放眼整个京城之中,还有谁能帮自己缉拿撕脸魔,替那些死者伸冤?谢贻香微一闭上双眼,顿时又出现了缅榕遇害后的那幅画面,然而当此局面,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莫非终于有一些事情,是自己不得不放弃的么?谢贻香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旁边的高百川见谢贻香出神,暗自叹息了一声,他伸手拍了拍谢贻香的肩膀,柔声道:“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谢三小姐倒也不必太过在意。即便是天大的难事,终会随同时光的流逝,一并化为清风而去。届时再回首此刻,你便会发现其实这世间根本没有任何事情,是值得此刻的自己这般困扰的。”
谢贻香听得微微一怔,细细地咀嚼着他这句话。高百川又叹了口气,展颜笑道:“不管怎样,逝者已去,我们还是先行离开,再细谈不迟。”
谢贻香点了点头,又望了一眼那雨夜人屠的尸体,失魂落魄地同高百川一起钻出了囚室。高百川拔出钥匙,牢门便缓缓落下,囚室中又回复了一片黑暗。
黑暗中,那雨夜人屠盘膝而坐的“尸体”,却缓缓地抬起了头来。
第9章 铁器挥舞贩夫叫
一路上高百川不停地赔罪,责骂自己没能照看好牢中的囚犯,径直将谢贻香从第五层牢底送到了天牢之外。
谢贻香重见天日,回头望着那戒备森严的天牢,方才的一切仿若隔世,不禁叹道:“大好的一座天牢,却关不尽天下恶人。这撕脸魔若是继续猖狂下去,不知又有多少无辜之人要为此而送命。”
高百川一路上旱烟不断,听了她这话,不禁微一沉吟,说道:“哦?撕脸魔……嘿嘿,这倒有些好笑,我劝你还是看开点得好,世间哪有用囚犯来捉凶手的道理?”
谢贻香苦笑不语,忽然涌现出一个念头来:“既然天牢中还关押着一个比雨夜人屠厉害的人,我何不找他相助?”适才在黑牢之中,她惊异于雨夜人屠之死,一直浑浑噩噩,直到此刻才想到这点。然而她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根本就不清楚那人的底细,甚至他的连名字都不知道,如何可以信赖?既然连最基本的信赖都没有,又怎能让他相助缉凶这等大事?
当下谢贻香也不再多说,右手轻轻按住腰间的乱离,心中稍微一定,当下便向高百川施礼告辞。
伴随着扑面而来的秋风,那轮红日已逐渐西坠,原来这趟天牢之行,不知不觉中竟耗去了大半天的光阴。谢贻香疾步行进,径直赶往师兄先竞月的府第。谁知当她迫不及待地叩开先府大门,才发现先竞月居然不在府中。
谢贻香心底隐隐泛起一丝不安。要知道师兄先竞月任职于朝中的亲军都尉府,身居的统办一职,那都尉府虽是皇帝的亲信卫队,他这个统办却是个闲差,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府上读书,除非有特别任命,才会外出几日,也必定会事先告知自己。然而师兄此番骤然外出,自己竟然毫不知情,莫非是当中出了什么变故?
先府的老仆人胡老自幼将先竞月抚养成人,此刻他拄着根拐杖,步履蹒跚,一脸歉意地说道:“三小姐切莫怪罪,前天夜里公子忽然接到上面的旨意,便匆匆出门而去,仓促来不及知会三小姐,只得命老朽代为转达。唉,老朽昨RB打算亲自到刑捕房相告,谁知近日秋气浓烈,不巧却引发了陈年的风湿,一时出不得门,这才耽误了此事。”
谢贻香见那胡老一瘸一拐,连忙扶他坐了下来。她深知先竞月自幼孤苦,全靠这胡老将他养大,一老一少相依为命多年,感情极是深,自己心中早已把他当做了自家长辈。听了胡老这番解释,既然是奉了皇命公干,谢贻香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当下她和胡老随意寒暄了几句,叮嘱他注意身体,随即便起身道别,满脸失望地出了先府。
竟然连一向深居简出师兄也不知所踪,当此时刻,谢贻香满脑子想的又是撕脸魔的案子,一颗心却如同高高挂起的铁锥,根本无处可以着落。她不禁想起了太白的那句“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而此时的自己,却连“黄河”、“太行”的踪影也不曾见着。
她在街上兜了一大圈,眼见一路上尽是萧萧瑟瑟的街道和稀稀疏疏的行人,本来心情就是极差,思绪又混乱起来,感慨道:“说什么当今天下是汉唐之后的又一太平盛世,就京城里这般光景来看,若是没有那四处行凶的撕脸魔,‘太平’还勉强做得数,‘盛世’二字却差得远了。”
然而转念一想:“本朝开创至今,不过也才十多年光景,正是战火初熄、百废待兴之际,又如何能与汉唐相提并论?常听父辈说前朝暴虐,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若是和当时朝不保夕的日子相比,如今安定的天下,也勉强算得上是‘太平盛世’了。”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叫嚣声,随即便是一干小贩亡命般地狂奔而来,后面是几个挥舞着铁链的公差,张牙舞爪地大声叫嚷着。
原来自本朝建都金陵,赐名为“应天府”以来,朝廷为了整顿京城治安,严令一切商家必须入铺,不可在街边设摊。此令一出,就不断有争执发生,巡街的公差和小贩之间口角不绝,甚至大打出手。谢贻香望着街边那一排店铺,倒有大半是紧闭的,试问那些穷苦小贩,又有几人租得起京城这些个铺面?等那几个零星的小贩被巡街公差赶跑,街道上更是冷清。
眼见一个小贩跑得慢了,终于被几个巡街公差抓到,就势按在地上毒打起来。跑得快的那些个小贩也不理会同伴挨打,自顾自地钻进了四处小巷中。
谢贻香虽不满这些公差的霸道,这般情形却也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更何况同是朝廷中人,自己也不便干涉。眼见那被抓的小贩被打得甚是惨烈,当中一个公差似乎有些心软,停下手来骂道:“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你去做什么不好?偏要触犯王法,来拿自己的命赌。”
那小贩满脸是血,口气却极是硬朗,回骂道:“这是什么世道,连买卖都不让老子做了?老子一不偷、二不骗、三不抢,堂堂正正地靠两只手吃饭,凭什么就触犯了王法?要不是咽不下这口气,老子早去紫金山上当难民了,不但有吃有喝,还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地躲你们这帮走狗!”
谢贻香听得沉默不语,本就低落的心情更是沉到了底。那小贩说的紫金山她倒是知道,就在这金陵城往东十几里处,当中有间太元观,由一个叫做“希夷真人“的老道掌管,他让门下的道士专门收容附近流落的难民,在半山腰搭建了一批凉棚,每日给难民们供奉粥水,施以医药,在这一带甚得民心,引得好多善人前去朝拜捐助。
那公差听小贩骂自己是走狗,不禁又施了一顿拳脚,这才将他随身的物件搜刮一空,愤然离去。谢贻香知道他们不会再有冲突,便转身调了个头,再走十多步,已是金陵城西,身旁是一条熟悉的深巷。此刻日落之际,巷子里一片冷清,看不到一个人影;整个巷子仿佛是一条张开嘴的巨蟒,正微笑着招呼谢贻香进去。
谢贻香心中苦笑,心想:“反正我也是一筹莫展,毫无头绪。倒不如来这里碰碰运气,或许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眼见夕阳西下,她整了整衣衫,迎着洒落的余晖迈入小巷,轻轻地推开了巷子深处的一道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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