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论哪种,宁西军上下早已离不开这个人。
从哥舒来到这宁西城以来,四十年间有人走有人来,有人死在浩瀚沙漠,有人被妖蛮撕扯成了碎肉,有人被妖魔当做血食,也有人坚韧如野草,挣扎着活了下来。
这一点一滴,终究是在这位从毛头小子的少帅,到如今的老帅的手里凝聚而成。
燃烧着的军帐和建筑,还有一簇簇的火把,火光烈烈,将帅府前的所有人都映照得清晰。
在众人单膝点地叩拜之后,老帅更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那双平日里看着仿佛是枯的、暗的眸子,在掩映的火光里,仿佛一点点有了光亮,渐渐被莫名的情绪所点燃。
“我听闻诸位同袍要寻我一个给一个交代……”
嘶哑的嗓音渐渐响起。
声音不大,音量不高,但远近仿佛都能听得清晰。
宁西军的众多老卒在声音响起之后,纷纷抬起头,尤其是那些方才鼓噪最响,双目似涌上了血色的老卒们,一个个都盯着说话的老人。
所有人仿佛都想听一听,这位他们敬重了一辈子,为之厮杀、奋战、耗费了大半生光阴于此的老人,或说些什么。
“这个交代我一直是想给诸位袍泽的。”
老人慢慢的将手里的直刀收回,重新插在了腰间的刀鞘,夜风吹乱他的白色的须发,而他佝偻的身躯渐渐似站直了起来。
挺立如枪,似能撑破天地。
“你们留在这宁西城,从黑发到白发,从壮硕的老迈……”
“我知道,其中有些人不是心甘情愿留在这宁西城,是我不肯放人,不愿让你等回去。吹风吃沙,面对那些妖蛮魔头的日夜侵扰,有些人死了,连尸骨都找不回来。也有一些,是看得起我哥舒,愿意与我在这荒凉凋敝之地,苦捱硬熬,日复一日,没有尽头。”
“然而,不论哪一种……”
老人的声音渐渐拔高了几分,声音似能穿金裂石,“都是我负了你等。人生数十年,倥偬而过,众多袍泽大抵都是被我哥舒或劝诫、或强留,才待在了这宁西城。我,于心有愧。”
“但诸位也知……”
老人大手高举,指向了西面,“那边便是瀚海是蛮荒,是妖魔所居,昔年大周尚在时,妖魔便一次次的侵袭,妄图颠覆我人道存续。如今,这大周亡了——”
说着,老人又再度抽出了直刀,“这刀上的龙虎气已散,这天下苍生,昔日没有我等在此,就需受肆虐。现在,若我宁西军再退,妖魔东进,谁还能护持?!”
“那瀚海大王,自称东进五百里,这些时日以来,已有十多支的商队被其牧妖所吞,而妖魔一旦东进,将会是和等世道,你我又有谁会不知?”
“妖蛮是如何来的?乃是妖魔欺凌女子,或是蛊惑男儿抽干精血,生出来的。那些寻常百姓为牛羊、为犬马,是奴隶也是口食。在我大周此前数朝,朝堂不过是宗派和妖魔之傀儡,帝王贵胄、往后将军,被妖魔吞食不知凡几,妖魔堂而皇之食人。”
“再往前千百年,天下为诸多宗门所据,我辈凡人,不过是蝼蚁草芥,为奴为婢。”
“唯有着二百年,我辈人道放能得一丝一毫的喘息。”
“然这等喘息之机,乃是天下万民的气运供奉,所生之龙虎气,这龙虎气之上,我大周太祖气运成龙,吞食人道气运以成就自身。”
这番话落,宁西军之中不少人都引起了一番骚动。
大周已亡,不少人其实都知晓其中的缘由,但具体的关于龙虎气,还有周太祖气运成龙,却有人才是今日第一次耳闻。
军中其实有些人也隐约听到过这个传言,这是来自于不少商贾的说法。
如今大周皇室已绝,天下群雄并起,宗派出世,或是为了证明自身法理,或是野心作祟,这些消息难辨真假,或是有加油添醋,但依旧飞快的在大周全境传播开。
唯有宁西城地处边陲,受到的信息要晚上许多,但也偶尔耳闻。
如今从哥舒口中说出,听到的人却不会怀疑其真实性。
数十年的相处,哪怕有些宁西军士卒从未靠近过哥舒,但信任早已深入骨髓。
“大周亡了,妖魔西来,天下还有谁人可以依靠?!我辈而已!这便是我能给诸位袍泽的交代!”
哥舒的声音再次响起,声音里透露着金戈铁马,透露出铿锵决绝,那重新仿佛被火焰点燃的双眸扫过杂乱无章,众多单膝跪地的士卒,蓦然大吼一声:“都给站起来!”
哗啦!
一声整齐的起步声同时响起。
每一个老卒双目之中,或有泪光,或是热血,站立昂扬。
这番话,他们其实很多年前就听过,听了也不止一遍。
但每一次,这话只要是从哥舒口中说出,已经能够让他们所有人信服。
只因这位老帅从来宁西城那一天起,便以身作则,同吃同穿,未有女眷,一生不娶,从未离开过宁西军,回乡去看待家人。
哪怕是这座低矮的帅府,那也是为了迎接诸多商队,有个可商谈之地才建起的。
许多人都到过这帅府之内,没有装潢,没有金银,有的依旧是如同他们所在军中的吃穿用度。
身先士卒,从不是指在战阵沙场之上,还是在这艰难苦熬的每一点一滴里。
“哈哈哈……”
突然间,一声大笑在沉默的宁西军中响起。
被哥舒推翻的火玲珑战马下,魁梧昂藏的将军尉迟缓缓爬起身,连连大笑不已。
笑声响亮、高昂,充满了不可一世,更包含着愤怒、记恨、不甘等情绪。
只是瞬间,这笑声就将在场众多点燃了心头火焰的老卒们的目光重新吸引了过去。
“尉迟,你也恨我?”
哥舒望着狂笑不已的尉迟,苍老的面容上,两道白眉纠缠在了一起。
这位他最为倚重的将军,他一手提拔、栽培,向来信赖无比,可他也未曾料想到,今夜这场营啸,竟然会是尉迟挑头。
“恨啊!”
尉迟黑黢黢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神色癫狂地狂吼道,“我怎么可能不恨!”
“我今年六十有三,无儿无女,我双亲尚在时,我未能尽孝,我双亲离去时,我间隔万里。我胞弟全家为人所害,尸骨无存,我无法离去为其报仇。”
“我二十六岁来这宁西城,眨眼间三十多载过去,如今老迈,这半生为何?为这天下苍生?!!哈哈哈……”
“哥舒!!!”
“你莫要再自欺欺人,也莫要再欺我等!”
“我为这天下苍生,这天下苍生何曾为过我尉迟,为过与我尉迟这般的兄弟袍泽!!”
尉迟双目圆睁,指着火光之下,无数个站着的老卒身影,他的话音落下时,远方的天穹,似都有呼应,雷声炸起。
“你睁开眼看看啊,哥舒,大帅,我等兄弟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莫不是就要这般在这黄沙里继续下去?”
“我今日来此,只想问你……”
“这大周都亡了,我等为何还在这里?既然你说要为这天下苍生,那你就学学那大周皇帝姜重,他能带着一帮兄弟打下这天下江山,我等如何不行?我等也可以啊!!”
“取了这天下,杀尽妖魔,我等兄弟也不枉来此世一遭!!”
……
第359章 对阵
“不错!”
“大帅,我等愿为前驱!”
“老帅,天下既乱,我等虽是老迈,也愿收拾山河,再拒妖魔!”
“我等虽老,可手中的刀剑能杀得妖魔,也照样屠的了贼匪。”
“哥舒老帅——”
……
轰——
尉迟一番话落,本以安静下去的宁西军再次轰然炸开。
有激越的已经忍不住附和着大喊出声。
亦有未曾开口的,双目灼灼地望向站在帅府前拄刀而立的哥舒。
还有些反应略微迟钝的,举目望向四周众人。
那摇曳的火光里,每一张苍老的面孔、每一个佝偻的身躯、每一幅残破的甲胄,似都 尉迟的这番话实实在在说到了许多老卒的心坎之中,生死无常,见惯了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许多人内心早已麻木。
战阵厮杀,能活到至今的,许多人老卒都明白,人生有时不过是看运气。不知多少武艺更高,厮杀勇猛的兄弟袍泽,饮恨在了这茫茫荒漠里。
之所以能活下来,还站在这里,其实多半依靠的不过是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
但,没有人能够保证下一场厮杀里,这运气还会不会关照,是否真的就轮到了自己。
死其实算不得可怕,可若是死得悄然无声,如昔年那些兄弟袍泽一般,除了他们这些人在惦念,世间再无人知晓。
往后百年、千年,又有谁人知道,这方小小天地,曾有他们这么一群人。
人老忽求身后名呐!
众多老卒对于此刻尉迟所言,心潮不自觉的澎湃,这番话不比哥舒方才所说的大义,苍生,天下,这等事情更让他们难以自抑。
他们这些年在哥舒麾下,久受这位老帅悲天悯人的情怀侵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许多老卒也以人妖对立,守护天下为己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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