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马打算继续观察下去,看看她什么时候露出马脚,“你的意思是,义成公主为了可墩之位,暗中加害了你阿娘……这个不大合乎情理吧,你阿耶可不是糊涂蛋。”
青霞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的声音和思路再次恢复冷静而感到诧异。这诧异也只一晃而过。
“你且听我往下讲罢,才会晓得这恶毒女人有多厉害。第二天早晨,我在床上躺着,等着阿娘唤我醒来,唤我的名字,给我端来热腾腾的奶茶。
结果呢,我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阿娘的声音,就听见阿娘帐篷那边传来一声尖叫。那尖叫声,带着充满恶意的伪装感和表演性,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我心里头升起不好的预感,随便披了一件衣裳,光着脚跑去阿娘的帐篷里。小的时候,我最怕草地里的虫子和老鼠,那时候却毫无感觉,就像两条腿脚不属于自己似的,都不晓得到最后我是怎么闯过了那段路。
一进帐篷,我就看见阿娘躺在厚实的床铺上一动不动,像块儿石头。我走到近前,瞧见阿娘脸色苍白的像汉人家里的白漆,浑身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霜,身子向四周散发凛冽的寒气,就好像是从万年冰窟里捞出来的冰块儿。
舞郎君,请你想一想罢,正常的人就算发了寒疾,怎么可能会变成这幅模样?”
青霞越说越激动,姿势从盘腿坐着,不知不觉变成了半跪着。她似乎在恍然间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深吸一口气,终于平复下来,用手抓着白玉般的脚丫往里收了收,调整姿态,又恢复成先前盘腿而坐的模样,
“那天,我跪在阿娘的身旁,不知跪了多久。他们都说阿娘的帐篷比寒冬腊月还要冷,我却浑然不觉。要知道,我从前最怕冷的,一到冬天,我恨不得躲在几十层毡布裹起来的帐篷里,钻进厚实的羊皮被褥里,抱着奶茶喝个天长地久。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的脚也麻木了,好像失去了知觉,再也不怕冷,不怕硬,不怕任何粗糙的磨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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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看芝加哥1990,忽然觉得读者多也是幸福的烦恼。明明魔图拉和小黑对弈这段很好的剧情,结果还有读者乱喷,说什么太拖拉了。然后想想自己的书,嘿,感觉怎么写都没人喷的,可以自由发挥,倒也落个清净自在。
第130章 夜半入闺房(六)
“看罢,这双脚我自己摸上去都没有感觉。我怀疑哪一天,要是有人趁着我睡觉,偷偷把它砍掉,恐怕我也不会从梦中醒来。”
青霞说着,伸手去摸自己的脚,指尖在雪白的脚底板上划过。舞马只用看的,就能体会到那种光滑感。
“倒是奇怪了,这双脚自从告别了鞋袜以后,不知踩了多少石子儿砂砾,反倒更加滑溜了,就好像从那一天起被施了咒法一般,提醒我永远记住那一天的早晨。”
青霞用手触脚的时候,眼神清澈无比,但舞马却的的确确有种了被引诱的感觉,这让他更加警惕。
“阿娘死后,我告诉阿耶,一定要查清阿娘真正的死因,找到真凶,否则阿娘便是入土也不得安生的。
阿耶许了,他请来了草原上最厉害的萨满,对着阿娘的遗体查验一番,却说阿娘是寒疾发作而死,便要以此作为定论。
可我心里总有一种感觉,笃定这绝不是事情的真相。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会梦见阿娘出现在我眼前,像那天早晨那样,浑身裹着白霜,冒着寒气,可怜巴巴望着我说,‘女儿啊,阿娘是被人害死的。那人狠毒极了,你快逃啊,逃的越远越好!’”
说到这里,青霞似乎是觉得自己唯一的听众并没有全情投入故事中,于是稍稍缓了缓,看着舞马,“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梦听起来很荒唐,像是现成编造的?”
舞马观察她的眼睛,依旧清澈透亮,“你只管往下面讲,我分得清真假话。”
“不管你信不信,我的的确确做了这样可怕又亲切的梦,而且不止一次,那幅情景极其真实又生动,阿娘望着我的眼神像快要被风吹灭蜡烛的火,对我说的言语像是风雨声中惊恐的呐喊,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那时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是因为我太过思念阿娘,还是阿娘的魂魄不放心自己可怜又孤独的女儿,所以久久不肯步入冥界,一定要夜里托梦,助我逃到安全的地方呢。
如果真的是托梦,那阿娘还是太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了。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瞧着娘亲含冤而死,而自己却无动于衷,更不可能在畏惧之中逃之夭夭了。”
青霞再次捏住酒杯,“实话讲,我这人报复心很重的,更何况是切骨的杀母之仇。我要杀死她,连一刻钟都等不了。一想到那凶徒跟我在同一片天地中喘着气儿,我都觉得这世界的空气都是脏的。
因是我始终坚持不查清真相,阿娘的尸首就不能入葬,便被阿耶关了禁闭,强行办了葬礼。
阿娘入土之后,义成公主便做了可墩,成了我的后娘。起初,她刻意接近我、讨好我,整日对我嘘寒问暖,关心之至,我却晓得她这幅模样全是做给阿耶看的,绝不听她花言巧语。
暗地里,我仍是不死心,偷偷调查阿娘的死因,终于从一名当夜值守的兵士那里问出一个不为人知的细节——
这名兵士许是第一个目击者,我阿娘过世的第二天早晨,他要进帐禀事,却发现阿娘久无回应,便进帐中瞧看,这才发现阿娘的异状。那个时候,他有注意到,阿娘的床铺下面似乎流出一滩不明液体。之后,他出去喊人,再回到帐篷里的时候,那液体就瞧不见了。
我便怀疑,会不会是义成公主趁着阿娘睡着的时候,在床铺下面做了什么手脚。我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结果却越来越糟糕,先是那个作为首位目击者的兵士离奇失踪了,有人在羊圈里寻见了他血淋淋的脑袋,被羊群啃得坑坑洼洼的。
紧接着,竟然有人半夜摸进我的帐篷里,在枕头下面塞了一柄断刃,又割掉我一缕头发,可怕的是,我竟然浑无知觉。
又没过两天,便在我骑马的时候,向来乖巧的马儿不知着了什么疯魔,冲到一处林地里撒起野来,险些将我撞在一处树干上……最后,我跳下马身侥幸受了些轻伤,那马儿却一头撞死了。”
“你遭人暗算的事情,就没有告诉你阿耶么?”舞马问。
“说过的,阿耶很恼火,给我加派了卫兵,也派人去查了背后主谋,自然没有结果的。事情便不了了之了……我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告诉阿耶,说我怀疑是义成公主做的手脚,虽然我心里肯定是她,但又没有实证。
再往后,我又遭了几次暗手,险些送掉性命……我晓得是自己锋芒毕露,引起了义成公主的警惕和猜忌。为了活下来,坚持到最后的胜利,我选择且先隐忍,暂时不去调查阿娘的死因,只待在阿耶身边以保安全。就这样低调过了半年多的时间,义成公主忽地提出,要为我做媒,将我嫁给汗庭之中一个高门贵族。
真是好笑,我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这里婚嫁的恶俗,宁肯一辈子不嫁人,也绝不要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之中。更何况,我私下打听到,那家族长和义成公主是结了盟的,笃定自己嫁过去之后绝不会有好事情。
我阿耶却很赞成这门亲事,眼瞅着要答应下来。我便假意作出对这门亲事很欢喜的模样,把义成公主属意与我成婚的男人哄得高高兴兴……哦,这人你见过,便是今夜主持索尔丘克的那个【伊土供必西】,名叫苏农达赖。
我骗得他们对我失了戒心之后,连夜便偷偷溜出汗庭,打算暂避风头,从长计议。
却不想,这般正中了义成公主的谋算——
她那一招乃是进可攻退可守的阳谋,若是我嫁了过去,便要任人宰割;若是我不肯就范,逃出汗庭,便算失了阿耶保护,更方便斩草除根。
便在离开汗庭的路上,我中了义成公主的埋伏,我那时候才晓得她竟然也是十分厉害的库拉达,我不妨之下差点送了性命,多亏阿跌葛兰相救……”
说到此处,青霞看了看舞马,眼神微微一黯,“也就是后来的田德平,你知道他的。”
看到青霞此刻的神情,舞马忽然明白过来,对于田德平的死,青霞其实并没有像那日在郡丞府里表现的那样淡漠无情,全无所谓。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舞马的情绪开始变得复杂起来。一方面,眼前这个姑娘比从前坦诚了许多,让自己对她的抵触和厌恶感稍稍减轻了一些。
另一方面,舞马又想到了一个问题——既然青霞是在乎田德平生死的,那为什么在密室的时候,青霞要表现出全无所谓的模样呢,是为了在自己的手下求生么?似乎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只要田德平的诅咒生效,他对青霞就是无可奈何的。
舞马想不清楚,索性直接向青霞求个答案。
“我早就猜到,你一定会问这个问题,”青霞深吸了一口气,“终有一天,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真实的,彻头彻尾的答案,但是此时此刻,请允许我暂时保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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