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朔道:“是从梁王府降级下来的郡王府,过去的三天田上渊很活跃,四出拜会本地有头有脸的人,只在想见易天南一事上吃闭门羹,被易天南断然拒绝。不智呵!平白失去一个了解对手的机会。”
接着道:“我还出席过另一场招呼田上渊的宴会,此人魅力十足,很容易赢得交情,不过在翠翘楼一夜,独领风骚的是太医大人。”
符太兴致盎然的道:“那晚宇文兄有特别的感觉吗?”
宇文朔追忆道:“有!且非常奇特,大人入门时的一阵笑声,不但来自肺腑深处,且有种旁若无人的魄度,似这才是太医大人真正的一面。”
符太一怔道:“这个感觉是好还是不好?”
宇文朔道:“初时颇有突兀的感觉,可是大人开腔解释,气氛变化了,在下猜当时在场的老江湖,没人敢怀疑大人不是真情流露,怪异处就在这里,大人有些儿似在描述一个不真实的梦境,只是其中的感情,却如不怕洪炉火的真金。”
符太赞许道:“比喻用得好,想起当时发生的事,似足一场梦。”
接着压低声音道:“不过!鄙人的失声狂笑,与中毒的事没有半丝关系,是为劣徒符太高兴,那是来自‘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骤然狂喜,故忽然失控。”
宇文朔精神大振,双目精芒闪闪,道:“此正为在下今天找大人说话的原因。”
符太担心的道:“我是一时忘形,希望别的人没老弟般的感觉。”
宇文朔欣然道:“还以为神医忘记唤在下为‘老弟’,终于听到,还很亲切,也代表老弟和老哥的关系大不相同。”
转回正题道:“其他人嘛!夫人我不敢说,可是即管是武三思,对大人并不了解,其他人更不用说,大人可随时放声大笑,乃异人怪行,谁都不会想到别处去。在下之所以感受特别,是因曾和大人深谈,且涉及田上渊,特别留神。大人踏入沧浪轩的一刻,眼光集中于田上渊,接而纵情长笑,令在下有会于心。”
符太低声道:“紧张吗?”
宇文朔傲然道:“比任何时刻更冷静。”
符太又问道:“老弟是个有耐性的人吗?”
宇文朔思索道:“少年时我是个性急的人,没有等待的耐性,可是过了三十岁,那是三年前的事,竟发觉自己改变了,改变的不是性情,而是对光阴的看法。”
符太点首着他说下去。
宇文朔叹道:“昼夜如轮,岁月如流。少年时总像有用不完的光阴,有期待时还希望时光的流逝增速,瞬即届满。可是,年事日长,对光阴的看法变得相反,即使期待某一时刻的来临,内心却盼望光阴的步伐怎么迟缓仍不打紧,愈慢愈好,只恨光阴的步伐从不因人的意愿有分毫改变。在下的耐性就是这么养成的。漫长的等待,光阴缓似蜗牛,我所愿也。”
符太动容道:“老弟的看法非常深到,也瞧出对自己了解透彻。解决了耐性的问题,老哥我还要向老弟说一件真人真事。”
宇文朔道:“神医非常人也,令在下有与知己谈心的滋味。唉!很久没这个感觉,长大后,我少有向人吐露心事。请神医指点。”
符太欣然道:“老弟善解人意,知老哥的所谓真事,含有警惕的用意。”
清清喉眬,道:“就在我第一天返洛阳,被带到东宫内苑繁花殿为皇上诊治,皇上正和娘娘、武三思、宗楚客和纪处讷在密议,此事本没何出奇处,奇就奇在当时陪在末座的,还有个叫崔湜芝麻绿豆般的小官儿,而据武三思所言,明天这小官儿的官再不小了,将被擢升为中书舍人。”
宇文朔一怔道:“崔湜不就是敬晖的心腹?”
符太道:“老弟既然晓得,省去我不少唇舌。现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子,利之所在,没人可信赖,错信了,后果极可能是诛家灭族。”
宇文朔目光转锐,道:“太医大人之利,又在哪里?”
符太淡淡道:“这个容后再谈,此事对老弟有警惕的作用吗?还是认为自己早明白这个道理?”
宇文朔道:“是当头棒喝,本模模糊糊的事,骤见分明。大人请放心说出来,在下有分寸的。”
又道:“顺口一提,最近朝臣内发生过一件趣闻。唉!说是趣闻实充满讽刺苦涩的味道,尤其比对大人刚透露的机密。”
符太大感没挑错合作伙伴。不论自己自恃多高,亦知在现今的情况下,去惹有整个韦武集团在背后撑腰的田上渊,无异于以卵击石,即使田上渊肯和自己单打独斗,鹿死谁手,尙未可知。跟了龙鹰那混蛋这么久,多少明白匹夫之勇的败事有余。可是,如能将宇文朔争取过来,势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唯一的顾忌,是怕他急进。
问道:“究竟是怎样子的趣闻?”
宇文朔道:“你晓得杨元琰吗?现时的职位是右羽林将军。”
符太摇头道:“未听过。”
宇文朔道:“没有关系,最近杨元琰向皇上请求弃官为僧,真正的原因没说出来,可是人人晓得他对政局心灰意冷,故萌退意,出家当和尙是借口。”
符太想起姚崇,心忖杨元琰是另一个聪明人。
宇文朔续道:“可是敬晖竟毫不体谅,还对杨元琰冷嘲热讽,因杨元琰多胡须,貌似胡人,敬晖竟说若他当时晓得的话,会劝皇上割去他的胡头,一了百了。而杨元琰则答他,说‘功成名遂,不退将危。此乃由衷之情,非徒然也’。敬晖对他的答词自是不以为然。唉!谁是聪明人,比对现在大人透露的事,昭然若揭。”
符太压低声音道:“鄙人认出田上渊是谁。”
这句话本没头没尾,又突如其来,却听得宇文朔双目精芒陡盛,整个人变得威猛无俦。他没有说话,凝神玲听。
符太话题一转,道:“老弟明白符太和鹰爷能衷诚合作的基础在哪里?”
宇文朔神色凝重的道:“愿闻之!”
符太道:“符太这家伙之所以肯投向鹰爷,皆因清楚凭他一人之力,没法达成心中大愿。”
宇文朔道:“是什么心愿?”
符太道:“他要找一个人,并将此人的图像画出来,鄙人看过了。”
宇文朔道:“田上渊!”
符太点头。
宇文朔皱眉道:“神医和鹰爷究竟属何关系?”
终于到了关键时刻,宇文朔是否能争取过来,取决于宇文朔对龙鹰那混蛋的态度,符太出错牌,即使全局未输,至少输掉眼前的一手,后果无从估计。
符太不用作伪,已是言恳意诚,因说的是真话,一字一字的缓缓道:“是兄弟的关系,若有一字虚言,教鄙人地灭天诛。”
※※※
龙鹰目光离开卷页,望往舱顶,大口的呼吸。
符太此子爱冒险、爱行险着、自把自为的性格始终不变。换过是自己,这个险绝不去冒。
符太在处理宇文朔的关系上,多了他以前欠缺的人际技巧,是个进步。提及崔湜的事非常巧妙,也使宇文朔清楚他不属于韦武的阵营。
亦不得不承认,风险虽大,如冒得其所,收成丰硕。
现时在北方,能对抗北帮的唯一力量,就是以宇文朔为代表的世家大族。然不可不防的是,肯定有大批的家族领袖,倒向韦后的一方,大家同声同气也。
龙鹰的目光回归《实录》。
宇文朔没现惊异神色,颔首道:“与在下的猜测,差距不大。”
符太好奇问道:“那小小的差距,是什么?”
宇文朔道:“神医与鹰爷关系密切,自不待言,在下想到的,神医也像鹰爷般是有心人,以天下为己任。”
符太讶道:“原来老弟对鹰爷有这般正面的瞧法。”
宇文朔苦笑道:“对鹰爷,在下仍非常不服气,但又不得不服气,其谋略手段,出神入化,教在下空有浑身气力,却无处着力。然而他的确英雄了得,令人心服。感觉很矛盾。”接着道:“神医解开了在下的疑团,就是老哥你的利之所在。但又有另一个疑团,鹰爷对大唐是放手不理,还是另有计划?老哥返洛阳来,代表的是什么?”
符太道:“现时的情况,根本不到他来管,且因则天大圣皇后的事,鹰爷为此非常伤心,是时候到外地散心。”
又神秘兮兮的道:“鄙人则是散心回来,故受鹰爷之劝,返洛阳负起保着皇上万安之责,只没想过,符太遍寻不获的人,竟给鄙人寻到。”
宇文朔道:“神医如何通知符太?”
符太道:“没有办法,只能待他回来,不过任符太如何胆大妄为,也晓得机会尙未出现。既然如此,实无让他知道的迫切性。”
宇文朔叹道:“想不到一直毫无头绪的悬案,可在短短数天内水落石出。我现时只有个模糊的轮廓,是听老兄你细说根由的时候哩!”
符太道:“我现在说的,夫人亦被牵涉其中,希望老弟能亲口答应我,未得老哥我同意前,不可拽出半句话。”
宇文朔斩钉截铁的答应,道:“有崔堤的前车之鉴,还不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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