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泼皮怀恨在心,偶然撞见这杀人者……”
刘老道直勾勾地往远处看了一会儿,伸手狠狠地抹一把脸:“心哥儿可知这杀人者……是谁。”
李云心叹口气:“孟噩。”
老道先是一愣,随即凄苦地笑了笑:“是了。心哥儿这样的聪明人,怎会猜不到。”
“是孟噩。”
“我走后……他们的营生也不好做了。最终被人设伏打散,那孟噩,终是做了无本的买卖。只是临近岁末官府查得严,他的生意也不好做。一个人来到了这附近……遇到那无赖。听那无赖扯了谎,说‘想起了同我在一起替天行道的时光’……便饮了酒,来了我家。”
“当头一刀砍杀了我娘子,又一刀砍杀了我儿子、一刀砍杀我女儿。然后坐在屋中继续喝酒,只等我回来。”
李云心轻轻摩挲着酒盏的杯沿:“然后呢。”
“那孟噩终是认出了我。要自尽谢罪。”
“但我那时候……却心里一阵空明。”
“我本该悲痛欲绝的呀。但不晓得因为什么……我那时候竟然头脑里一片空白。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
“我对那孟噩说,死?死自然是很容易的事情了。你死了,被黑白阎君勾魂带走,消去了记忆……你额痛苦愧疚也都没了。可活着……良心难安、活在愧疚里,才是最难的事情。”
“我就要他去杀了那无赖,然后每日好好想着当日那情景……一天天地活下去。”
“我……亦是如此。”刘老道直勾勾地看着李云心,“我便来了这渭城,跟了先师。不想再娶了。我亦是活在悔恨里。那孟噩后来找到我,便去了乔家做镖师。我明白这人……是要守着我、照看着我。”
“照看……没了他照看,这龙王庙,也在我手里放不到如今。他的确是照看到我了。”刘老道低声道,“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情,当初的那些……我也……渐渐地放下了。只不过……”
“所以他被投进牢里,你急着四处奔走。”李云心用手指托起酒杯,在唇边慢慢地晃着,只闻那漾出来的酒香,“但也不去看。他被弄出来了,你也不问他哪儿去了。我原本疑惑,没想到是这样子。”
“所以心哥儿。老道我……也本非什么贪生怕死之徒。或许从前是但现在……心哥儿,你若要走,带上我吧!”刘老道双手撑在桌上,“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便也走到天涯海角。我这一天,年轻的时候做错了事,之后又一直没做事。到如今我离入土也不远了……再不做什么,就真的做不成了呀!”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便喝下那盏酒,微笑了。
他搁下酒杯轻轻摆摆手:“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但是别这么激动。”
“我啊……我这个人啊,老刘,你要记得一件事。”他笑着说,“可能喜欢逗逗乐子,可能扯个谎。但是在某些事情上,可不喜欢骗人。站在院子里说些狠话,然后转身丢下你,逃了——这像什么话?”
“所以说我不会逃。我呢,是打算坐山观虎斗。之前跟你念了两句诗——不识庐山真面,只缘身在此山中。就是说,实则你啊,也是我计划的一环。我要脱身,需要你帮忙。”
“倒不用先问我怎么帮。知道就好了。我做了些事,让那妖魔和刘凌斗起来,主要目的是想要他们一起挂掉——当然,这期间需要做些调整。但大体思路,就是如此。至于你要做的事情……慢慢你就会知道。我这些天……嗯,就是做了这样一点微小的努力。”
刘老道愣了一会儿,才眨了眨眼。即便头脑被酒精麻痹了,这出乎他意料的消息仍给他带来了足够的惊诧。
他费力地思考一阵子,忽然瞪圆了眼睛:“那凌空子当天说,三日带你走。那么岂不是……岂不是……他们真要争斗起来,就在明日?!”
李云心微笑着摇头:“又不是小朋友约架。哪有说好了日子,再乖乖到时候打架的道理。”
老道皱眉:“那是什么时候?我今夜还可好好准备准备,我……”
李云心长身而立,掸了掸自己的袍袖,背了手。
“已经来了。”
话音落,闷雷便滚过云层,将其中水汽尽数碾了出来。
今夜的第一滴雨水敲打在银杯沿,铮然一声响。
第一百零八章 云从龙
老头子的惊愕还写在脸上未消散,李云心已向着天空仰起头。
原本晴朗的夜空迅速变得暗淡,随狂风推进的滚滚浓云很快遮蔽星月。这雨云压得极低,仿佛站上屋顶、踮起脚尖、伸长了手臂便触摸得到。
可李云心清楚这样的云,至少也距离地面一千米上下。
他眯起眼睛看,但并看不到。于是并拢中指和食指,在自己的双眼上拂了一下子。体内杂驳不纯的愿力与灵力灌注双目,他终于看清那厚达千米的浓云之中的东西了。
他紧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长出一口气:“还……可以啊。”
“没我想象的那么丑嘛。”
在他原来的那个世界,龙生九子的典故本是说“龙生性好淫”——在路上见了什么奇怪的动物可能就会交合一番。龙与那动物交合诞下的龙子,就一共有九位。
因此他很不确定……那九公子螭吻的原身到底是何模样。实际上他都不确定真实存在的“神龙”,究竟是什么样子。
但此时,终于看到了。
千米高空之上,翻腾不休、电光四射的云层里,一条如龙似蛟的巨兽,正在向着渭城疾冲而来。据说螭吻是龙首鱼身。但它实际的样子,身体却极长——粗看去,几乎和他心中的“龙”并无二致。
但,在若隐若现的电光中细看的话仍可看得出,它脊背上生的乃是一条长长的背鳍,而非龙的鬓毛。
可即便如此,它仍有一颗龙首。
真真是,如同鹿角珊瑚一般的双角,在明暗不定的电光中闪着熠熠华光。极长的、看起来又极软极韧的两条长须飘荡在体侧,亦有淡金色的宝光。
它的双角是乌沉沉的铁青色,而它的鬓毛,却是雪白雪白的颜色——
李云心这样又看了一会儿,略惊奇地笑了笑:“这配色还真是够潮。”
第一滴雨水落下之后,很快暴雨便倾盆了。李云心第一次看这龙子“兴云布雨”——它每粗重地呼吸一次,便有云雾自它的鼻孔中升腾出来,迎风便涨,化为浓得化不开的雨云。
它每晃动一次身躯,便有丝丝电蛇从鳞甲之间游窜出来,滚过乌沉沉的云层。
它如此挟风雷而来,到李云心说出三句话的时候,雨便将他全身都浇透了。
但他抹了把脸,放声大笑:“痛快!”
随后又朝屋里一招手:“剑来!”
话音一落,一道电光划破沉沉夜色,便直射进他的掌心。
李云心将这柄白云心赠与他的剑握了握,随手一甩,横于身前,重又在积满了雨水的席上跪坐下来,闭上眼。
刘老道怔怔地看着他做这一切,也陪他一起淋雨。直到他跪坐了才问:“心哥儿你这是……做什么?”
“观虎斗。”他说。但老道并不能在这雨声里听到他说的话——实则没也法儿听了。
李云心说完之后便一甩袍袖,一股柔和的力道便将老道击晕了,直托着整个人撞进房里。
随后,李云心再次握住横于膝前的剑柄,在豪雨中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三息之后,整座渭城都笼在水汽当中了。
李云心听到踏水的声音。
白衣的凌空子,看起来仍旧端庄又素净。她发丝柔软,衣料干燥。没有一滴雨能沾上她身体,捅捅被法宝隔绝开来。
她走到李云心身边看了看被雨水填满的杯盏、被敲打得弯了腰的瘦竹、几乎没入水面的碗口莲,才将视线投在李云心的手上。
握剑的手,在微微发颤。实则李云心整个人也像是怕冷一般的,在这豪雨中微微发颤。
于是她问:“我不常见修士会发抖。你在怕?”
可李云心的声音淡定如常,像在暖风熏人的午后闲谈,没有一丝颤抖:“因为疼。”
“哦。”凌空子点了点头。
“你已在功散身死的边缘了。”
“尤其今夜这样的雨——每个人都会念……‘龙王爷’发怒了这样的话吧。但偏偏庙里那原本的龙王像,换成了你的。如此说,你是在那像里又留了些龙子的气机。心里念着他,实则也是念着你。”
李云心深吸一口饱含水汽的空气,微微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凌空子竟然也跪坐在他对面了。于是笑:“你今天的话特别多。话多,要么是得意,要么是恐惧。你是后一种。在担心什么?”
凌空子微微抬头,向天空看了一眼,说道:“你这几天做了很多事。”
“那一日,你说的话我信了七分。但这些天你又做了这些事,我就只能信三分了。我想了三天,没弄清楚你究竟要做什么。”
“但这些都不重要,渭城,已经被我布下了死咒。只要我一念起,谁都逃不掉。如果你是打算……假死,再试着修神鬼道,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死咒也可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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