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莫名其妙的怒意,便从这言语之中流露出一些了。
刘公赞眼中的疑色愈重:“你……究竟要说什么。”
而后皱眉:“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要我为你们做事——你们到底是谁?”
辛细柳却忽然冷笑——此前的轻声慢语全不见了:“做事?之前这样问你是以为你知道些什么。如今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要你又有何用?”
她这样的语气神色,可从未在李云心面前显露过。
实际上也没在别人面前显露过。但偏偏今夜不知为什么,胸中就是有一股浊气叫她变得尖刻暴戾起来。但倘若细想,这股子气在早几个时辰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候……
刘公赞愣了一会儿。忽然也笑起来。可他这笑,都看不出是悲凉还是愤怒,或者再有别的情绪。
“这么说,你也不是木南居的人。”他咬牙盯着辛细柳,“此前与我说的那些话,只是在诓我罢了。嘿,我这样的人,还值得你们这些高贵的修行人……动这样的心机么?!”
辛细柳冷冷一笑:“自然不配。”
说了这话转身便走,再没什么犹豫了。
可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刘公赞忽然喝道:“把画给我!”
她的身子停了停。但未转头:“那画……你也配得上么?”
不晓得是不是她流露了太多的情绪。还是这刘公赞本就极聪明。到此刻听她说了这样的话,老道先一愣,而后恍然。他便咬牙冷笑:“哦……看着倒是你这妖女,爱慕上他了。呸!”
又往地上啐一口,将她的话还给了她:“心哥儿那样的人物——你也配得上么?!”
辛细柳沉默片刻。忽然转了半张脸、看刘公赞。
她这半张脸衬着月光与室内的灯光,也是极美的。然而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与“美”字没有半点儿关系——
“好啊。既然如此——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辛细柳的声音重新变得温腻起来。但更是用以修饰毒蛇的滑腻这个词儿当中的腻字,“两个时辰之前,我往囚禁那鸡精的石室中去了一趟。”
说了这话、顿了顿,又忽然转到别的话上去:“……然而我爱慕他又怎样。见不得他对别人好又怎样呢?不但如此……他也会爱慕上我的。他——早在我们的计谋之中了。”
接着大笑起来:“刘公赞,你想一想罢!你刚才吃了什么!”
随这笑声,她的双臂猛地一张,石室中的灯盏、门窗上的纸张全消失了。高天之中的罡风再次呼啸着涌进来,吹拂得她的袍袖鼓张飞扬,猎猎作响。而那刘公赞先呆住了——再一看他身边那乌木盘……
整个人像是被狂风吹倒了一般,身子一歪、用左手撑住了床边、悲愤地吼叫起来:“妖女!!”
辛细柳猛地收敛笑声。抬手理了理鬓发,平静地看刘公赞一眼,径自往夜空中去了。
于是直到……两刻钟之后。
这刘公赞才在猛烈的罡风中吐出一口气来——用左臂慢慢地撑着身子,重新在石床上盘坐了。
看着似乎很想要呕吐——刚才吃那卤翅的时候……的确是很好吃的。
柔韧又嫩,烹制的手艺也好。
入口即化,骨头也酥。落到肚内一股灵气便发散开来,修补他的干涸的脏腑经络。
没有这东西还不晓得自己再能撑几天——
原本以为……是这云山上特产的灵物。
想到这里胃中又一阵翻腾。但他咬紧了牙关、咽下去了。
因为……
他还知道一件事。
那画卷上的四句诗……乃是前四句。之后,还有后四句——
草色全经细雨湿,
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
不如高卧且加餐!
全诗名《酌酒与裴迪》——心哥儿喜爱这首诗,曾经三次吟诵过。刘公赞觉得这诗极妙,就默默记下来。后有一次忍不住问起心哥儿这诗的名字……
李云心想了想,说叫《酌酒与裴迪》。
刘老道再忍不住,又问裴迪是谁。李云心那天难得心情极好,就说“乃是作者的好友,生死之交,救过这诗作者的命的”。
老道岂会不知道心哥儿口中的“作者”,就是指他自己呢?
心哥儿偶尔会念几句诗。有“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般浩然正气的,也有“山色晓堆罗黛雨,草稍春戛麝香风”这般风流温婉的。刘老道一旦问起,一概说是“抄人家的”。可……哪里来的这样多精妙的诗词叫他抄?
心哥儿这人……心中实有些温情。可极难流露。想必也是因此才假托他人、不叫人晓得他可以在诗词中写出这样多的情来。
而今夜……他只题了前四句。
后四句,他知道自己是晓得的。
他……将自己比作了那裴迪!
那妖女哪里知道这后四句、又哪里知道心哥儿的过往?那画作并不是告诉自己什么“一刀两断”、“白首按剑”。而是告诉他要仔细提防——哪怕是白首相交的老友也要仔细提防,何况那妖女?
他当即也做了戏——心哥传了他的心学。那妖女又怎么可能看得穿!
而那画中纵横四溢的怨气、煞气,则定是心哥儿寄了别的情、用以迷惑那妖女,并非针对他的。但那妖女怎么可能分辨得出?
而今,也正是要他依后四句那般,高卧加餐、将养身体。眼下虽“花枝欲动”,然而“春风寒”——要他等待时机!
刘公赞又深吸一口气。凛冽的寒风几乎将他的肺冻伤。然而他的心里却暖起来。
“山鸡啊,山鸡。”他压下胃里翻腾的东西,咬着牙念,声音消失在风里,“但愿你只是去了一臂,没有丢了性命。”
“老刘这把老骨头借你这一臂,再苟延残喘些日子。心哥儿总要给你、给他们报仇的……”
念了几遍、沉默一会儿。又慢慢抬起左手,在溃烂的右臂上按了按。
“心哥儿啊心哥儿……”
“你要快些啊。”
第四百七十一章 捉来玩
辛细柳在夜色中从鸟儿背上轻轻跃下,落在穹格殿前的广场上。
整片广场以汉白玉石铺就——但并非一片一片拼接起来。“整片”的意思是,这一片宽广的广场,就只是一片汉白玉石罢了。
浮空山峰上雄伟壮丽的宫殿群,此刻灯火通明。浮空山外禁绝神通的空间到这里被辟退,于是符箓所发出的光亮昼夜不息——尽管这里只常年居住两人罢了。
她熟门熟路地抬脚走,花半炷香的功夫穿越广场、来到穹格殿门前,伸手将门推开了——
结果瞧见苏玉宋与卓幕遮正在殿中更衣。
这宽广宫殿的地面是光滑的黑玉石。穹顶上则有成百上千的符箓光源。那些光倒映在黑色的地面上,看起来就像是有人将缀满星斗的夜空剪裁下来、铺在地上了。
宫殿深处有一排柜子——柜子占据一整面墙,直抵到穹顶上。无数小门排列其上,看着……是足有上千个一人多高的木格的。
苏玉宋与卓幕遮便在柜前的一张软榻上更衣。卓幕遮已穿好了。她今夜换上一个青春女子的模样。面貌并不十分美丽,然而眉目清秀。看着很有邻家小妹的感觉。
苏玉宋只穿了一半——纯由肌肉与血管构成的身子红彤彤,看着瘆人。完全就是被剥了皮的模样——很像从前在李云心的龙宫中,那重塑“六欲劫身”时的凌空子的样子【注1】。
他一半已经穿进了人皮里,但没继续套进去。似乎是与卓幕遮说到什么关键处,因此停下来了。
辛细柳轻轻地“啊”了一声,忙打算退出去。
苏玉宋转眼瞧见他,朝她摆摆手示意不碍事。于是她转身关了门,踩着满地的星辰走到他们近前。
走近了才听到在说什么——其实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无非是黑塔那边和黑塔外围那些联军的动向罢了。
此前大战一场,又有许多无辜凡人军士被残忍杀戮,这事情已经渐渐传开。联军军心浮动,各国帝王也小心翼翼地表达了些不满的意思。
然而这些凡人的心思暂时并不值得在意——疥癣之疾罢了。
说过了这一节苏玉宋便将另外半个身子套进去。人皮的脑袋原本瘪瘪塌塌的。此刻被撑起来,面目才渐渐饱满。
卓幕遮走到他身后帮他理了头发,又瞧瞧他的眼角,轻叹一口气:“又添了两道纹。你这一身,倒是我最喜欢的。”
苏玉宋今晚也换上个青春少年的模样,唇红齿白。可惜眼角也的确有皱纹。
他穿好了,抬手抚了抚,苦笑:“两道纹罢了。凡人活着还要生皱纹。这一身我闲时穿了觉得身上松快,你就不要再给我换来换去。”
卓幕遮便又叹气:“唉。哪里那么好换的。今年山上的那些年轻人我都瞧了——没一个像你当年的模样。这一身最像,我也不舍得换。”
说这话的功夫,已替苏玉宋将头发梳理好了。才转眼看辛细柳:“小师妹那边如何了?”
辛细柳本是微笑着听她们两个闲闲地聊——旁人可不像她,能时常瞧见这种闲适温馨的场景。到这时候被问起了才收敛心神:“刘公赞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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