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心,我才晓得了这话的含义!你是……将自己比做了天地么?”
“真正的太上忘情……难道是层意思?”
李云心倒是略有些吃惊。谁能想得到自己有感而发的几句话,倒叫这位圣人都这么感叹起来了呢。或许是……这家伙重修情欲,总比寻常人更敏感些吧。
但他可不想由着这苏生继续想下去——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但凡开始考虑什么自身存在、价值之类的哲学问题,人就总容易钻牛角尖儿、把自己搞得不快乐。他辛辛苦苦又从潜意识里拉出了第三个“苏生”问出了仙人骨的法咒来,可不想叫他一会儿又困顿,令自己不得不搞出第四个苏生。
这种事……做得多了,总是越来越困难的。
因而拍了拍手,打断他的思绪:“总归等着无聊,我倒有个事情想要问你——”
说了这句话,苏生仍心不在焉。李云心便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苏生如今是拇指大的小人儿,李云心这响指声在他听来,何止一个惊雷?当下跌了一跤,滑到大袖的褶皱中去了,恼怒地叫起来:“我参详到关键处!”
“你参详的时间多得很。我死之前,一定把你送走。但我要问你另一个问题,比较重要。”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想了想,随意地说:“你从前是圣人,对道法懂得比我多。那么——譬如修行神魂化真身这种神通的事情……倘若我化出一个真身去、本尊却死掉了,那么我这真身,是也会一同死掉,还是会独自活着?”
苏生一愣:“……就为这种事?难道你从前的师长没有教过你么?”
李云心撇了撇嘴:“我眼下没什么师长。自学很久了。”
苏生张了张嘴。似乎很想再惊叹或者感慨一番。然而到底是摇了摇头:“也罢。好吧——神魂化真身这种事……这样说吧——”
“——这种叫法,其实是不对的。”
“神魂这东西,就只有一份,拆分不得。譬如人死后,神魂受损了,就成了痴呆的鬼魂,可见一斑。”
“所以说‘神魂化真身’,其实不是真地将神魂分出去。而只是一个投射罢了。你该修习过《玄庭真解》——”
李云心摇了摇头:“没有。”
苏生愣了愣,又道:“好吧。那么一定修过《金丹同契》——”
李云心又摇头:“也没有。”
苏生皱起了眉:“这两样都没有修过?那么《大成书》、《庄妙法》、《紫薇上人经论》呢?”
李云心一摊手:“倒是听说过……”
苏生足足愣了三息的功夫。然后才道:“你……这些东西都没有修过,却去学了道法神通!你没有走火入魔早早死掉了,也真是、真是……”
“所以很可怜的。”李云心笑起来,“我只是运气好。加上一点聪明才智。”
苏生仰起头看着他,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不晓得是在感慨此人实乃天纵奇才、还是气运爆棚、还是浪费了大好的资质。如此过了一会儿,才叹气:“好吧。我就浅显地说。”
“神魂的一部分,融合在你的肉身里。另一部分,只藏在各处经络、关窍里。这东西,是不可能被‘化’出一部分去的。而所谓的‘化真身’,实则是再造了一个肉身、经络、关窍的‘幻象’。这东西,本源与根基还在本尊。只要本尊不灭,这化身便如同本尊无二。”
“也是因此,化身被斩,本尊就要遭受重创。这重创却不是因为失掉了一部分神魂——真失掉了一部分神魂,人早就痴傻了——而是相当于敌人的灵力通过你肉身、经络、关窍的幻象,也投射到了你本尊的身上。”
“由此你该晓得,本座便是树干、根基。那化身就好比枝叶。倘若本尊折损,好比树干根基被斩——化身也就不成了。”
李云心听他说这些的时候,脸色很平静,并无太多新奇之意。倒很像是本就知道这些东西,如今只是向这位天底下最最权威的人求证。等他说到了这儿,他才又道:“但树干倒了,枝叶还能活些日子的。”
苏生一笑:“你是想说本尊被毁,分出去的化身还能留些时间——倒的确如此。然而这情形……也很难见。”
“真境之下,修不了这神通,也就无所谓化身不化身。真境之上,肉身已经强悍至极。寻常的小伤不至死——要通过斩杀肉身至死,要么将肉身整个轰爆,要么如你杀这金光子,捏碎头颅。”
“但头颅为百窍之主。一旦重创至死了,关窍大残缺,神魂也受重创——即便肉身还算完好,神魂也停留不了多久。分出去的化身自然也只有弹指一挥的时间罢了。”
李云心便淡淡地“哦”了一声。
苏生便也不说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但你今夜不畏死……是因为的确还有活命的法子。是不是?”
李云心没有犹豫,嘻嘻一笑:“是。”
又伸了个懒腰:“漫漫长夜枯坐无聊啊……这东西你要不要?”
说着,手掌一翻,取出只酒壶来。这壶是只银壶,同他此前在营地外、揉碎了丢给那酒铺老板的银壶一模一样。小巧精致,底座上有三枚阳文:木南春。
可见壶中盛的,乃是木南居所独有的美酒。
第四百二十七章 为我而活
苏生此刻神志清明,看着并不想饮酒,便摇头。
李云心也不劝他。用一根手指挑起了,叫壶中美酒化作一道银线,倾入口中。
约莫一口气饮了一半,才放下来,神情倒是黯淡了些——
“唉。这酒,老刘最爱喝。”
苏生听他说了这话,微微皱眉打量他一会儿。倒是觉得而今他脸上突如其来的些许落寞是真的——便道:“倒是知道你那老刘。但也听说……你在君山遇袭、他被擒之后,供出了你座下的两个护法来。那两护法与你有传法的缘果,也算是你的弟子吧。你倒不恨么?”
李云心放下酒壶、一条胳膊撑在身后,一条隔壁搭在膝上,仰头往天上瞧了一会儿,叹气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胆子极小,唯唯诺诺。但后来慢慢晓得他这人其实胆子是藏在骨头里。既然如此……就要么没胆。倘若有胆了——比谁都要大、比谁都要狠。”
说了这些话,又沉默好一会儿。才低头看苏生,认真地说:“如果是我,也会那么干。”
苏生皱眉:“供出你那两个弟子——为自己活命?”
李云心笑了笑,摇头:“他供出他们,不是为了他自己活命,是为了我活命。”
重修七情六欲的苏生,对人世间的种种奇特情感都有着异乎寻常的好奇心。如今又听李云心说了这种话,便生出了兴致:“这是怎么说的?”
李云心略一犹豫,看了看他。苏生微微一愣,会意,嗤笑一声:“刚才你在火云里命悬一线、问我仙人法咒的时候没有提防我——到如今却起了戒心?”
李云心便笑了笑:“也罢。我是说……当日那情形。我与他被突袭,是真真正正地毫无防备。我这人势单力薄,战战兢兢活到现在,无非是因着起初许多人并不在意我,我又总能多多得到些消息罢了。”
“所以当时那情景,以力破巧,实在凶险无比,一不留神,就真死了。我明白这一点,刘公赞也明白这一点。”
“因而最后我护不住他、借我的龙宫遁走了——我也不能带他走。我带了他走,他就是个累赘。有一个累赘,要么他被追杀我的修士杀死,要么,他和我一起、被追杀我的修士杀死。他那样子的境界……掺和到那种事情里,是断无活路的。”
“所以就只有一个选择——他留在那里。也许有一成生机——那些修士,你知道,都修成了妖魔。说性子冷漠也好、偏执也好——不按常理出牌,或有活路。”
“于是他毫不犹豫将那两位供出来了——玄门的人去了一瞧,他说的是真的——于是杀了。晓得这是他纳上的投名状。你看,没骨气,怕死。遇事立即倒戈——同妖魔为伍的,不就该是这么个德行么?”
“其实这么做——牺牲了那两妖——能活下来的机会也很渺茫。倘若是为了他自己活……这种事他做不出的。”
“然而在他那里,倘若是为了我……”李云心略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呵出白雾来,“倘若是为了我……这老家伙,大概是可以屠尽天下人的吧。”
“何况二妖。”
“他知道我遭遇这种极度凶险的状况……任何一丝希望、助力,对我而言都是极度珍贵、要不惜一切去试一试的。也晓得我这人……爱下闲棋。于是他把自己当成了一步闲棋。”
“他想要活着——哪怕不晓得他活着能活成什么地步、能不能再见到我、再帮到我,也得先活下来。实际上……许多事我就是这么做的。不管这件事有没有用——只要觉得‘或有可能’,我就随手走一下子——或许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
“所以用那二妖的命,加上自己的命……赌了一下子。”
听到此处,苏生皱眉:“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何以见得他当真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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