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一个经历过许多世事的世俗人便不难理解李云心的这种神情意味着什么——他微微皱眉、眯起眼睛,嘴巴微张。目光依次在几位妖王的身上掠过,但又的的确确将每一位都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
他缓缓走过去的时候,甚至会以难以觉察的幅度轻轻摇头、并且叹几口气。
等走到了二哥面前、目光从大哥身上收回的时候,胸膛又急速地起伏了一下子、闭一下眼睛……才“恢复平静”。
然后他用怜爱的目光盯着二哥看、叹息一声道:“……这样壮实了啊。”
这二哥本是号称有千里眼、顺风耳的本领。先前听到李云心在崖上与自己的七弟交谈心中就起疑,因而才“请”了他来。见了他又觉得面生、看着很古怪。因而警惕之心大盛。
可哪里知道这家伙忽然做出这样的表现、用这样的表情站在自己面前、又说了这句话——
二哥便愣了愣——六位妖王下意识地互相看了看。
用人间的话来说便是……面面相觑了。
因为这“风流玉面小银龙”的作态看着……就好比人间一个老翁同自己的儿孙分离许久。多年之后回了家见儿孙都长成了却不认得自己——心中既痛且怜惜,但又有三分的宽慰。
再合着那句“……这样壮实了”——这六位便都有些发懵。不晓得这“小银龙”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这二哥愣了一会便皱起眉,知道这人或许不寻常——他此前可是问到了“那一位”的事。
七弟年少不懂事不明白,他们六位却是晓得。这小银龙口中的“那一位”便是……很久之前被邪王击败的那位大妖魔。而他们七个,从前则是那位大妖魔的麾下。至于如今怎的成了邪王的义子、又为何甘愿做他的义子,其中故事便要曲折得多了。
因此他看了看李云心,略一犹豫,沉声道:“阁下究竟是何人呢?阁下问的事情,可不好在这里问的。”
说罢抬头四下看了看,补充道:“我义父可不愿意听到这些话。”
但这位“小银龙”似乎一点都不在乎什么邪王。他轻轻摇摇头:“你们七个孩子,可还记得他的名号了?如今在这里,连他的名号也不敢提了么?”
妖王被称作“孩子”,本该勃然大怒。换做其他的妖魔更会勃然大怒——他们的脑筋才懒得多转几道弯儿。
可这六位似乎偏是李云心爱惨了的那种罕见的“聪明人”。先是再愣,然后沉默。再接着那二哥脸上的神情愈发的缓和。然而缓和之中却又带着在李云心看来相当明显的、故意装扮出来的“怒意”与“不在乎”——冷哼一声道:“有甚么不敢提的?咱们七兄弟从前的主家乃是那玄境的大妖,字号‘福禄老魔’的——说了又能怎地?!”
第二百五十五章 攻心计
李云心的表情在脸上略停留了一会儿。换句话说,便是“呆滞”。
然而……这倒不是伪装的。
这样的神情落在那位二哥眼中便是“这小银龙未料到自己当真敢说出来”。然而在李云心这里究竟是为何,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片刻的呆滞之后他轻轻出了口气、脸上的神色缓和下来。
“果然如此啊……”他以极轻的声音自言自语。
在洞口见到那“老七”便觉得眼熟。再同他交谈一会儿,就已经得出一个结论了。而眼下说了这些也只是为了证明——
吗的。这当真是……葫芦七兄弟的。
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有这种恶趣味。也只有一个人会同他的许许多多认知高度重合——画圣。
那家伙……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搞出了多少事情来的?
李云心可不相信是因为“某种巧合”这个世界上才正巧有了个邪王——他觉得这是蝎王才对。
还有这七位义子——明明是葫芦娃。
刚才又逼问出了另一位关键人物——福禄老魔。
实在不晓得如何评价两千年前那位的恶趣味,那明明是……葫芦老爷爷吧。
李云心几乎断定这几位都是被那位画圣“创造”出来的——就如同他创造了三花所附身的龙女。但问题是……那一位干嘛这么干?
那位画圣兴之所至留下些怪话儿、怪画儿都属平常。然而即便是画圣,要搞出这么多的大妖魔也得花上不少的力气吧?当日他李云心为三花娘娘造那龙女身子出来,几乎跌落了一个境界——还只是造出一个虚境的身体。
那画圣搞了这么一个大手笔,该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但实际上还有另一个解释。
李云心很多时候会说一些荒诞不经的话。他从前在渭城琼华楼给一群野道士传授人生经验的时候说“古娜拉黑魔仙”。他后来又自称唐三藏,再往后说自己是什么风流玉面小淫龙。他还常常毫不避讳地说些这个世界的人都不懂得的话语……除了“他的心理防御机制不想他将自己内心全然袒露给这个世界”这样的原因之外,还因为他在释放讯息。
这好比野兽发情时候释放的气味在十几公里之外都会被异性嗅到然后千军万马来相见——他也如此。
他晓得这世界上有同类的。
倘若这世界上真有同类、听到了任何一句他说的这些“怪话儿”,便会意识到他的存在。
他想要找出他们来。
或许某些人落到与他同样的境地,会将自己牢牢隐藏。自己与敌人都在暗处,等待时机慢慢叫对方或者自己暴露,再做出决定。
但问题是这世界上并非人人都喜欢这样的调调。对于李云心而言,他更喜欢看双方都暴露獠牙与利爪——然后来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他不想要等,他想要找到朋友或者敌人,他想要进攻!
而眼下看……
那位画圣似乎与他持有同样的观点、态度。
那一位圣者在这世界上到处留下只有特定人才懂得的线索。在这个世界的土著们看来毫无出奇之处。然而一旦被李云心这样的人看到了,便犹如黑暗当中的火把,无比鲜明耀眼。
问题是……画圣当年想要给谁看的?
他在这此地搞出了这么一群妖魔,又是为了什么呢?
但这些都不是他眼下可以想得明白的问题。他在“二哥”面前收敛了神色,再出一口气,以某种如释重负又欣慰的语气淡然道:“好。你们还记得他的。”
李云心很会看人。
这个看人包括且不限于看人的性格心理行为习惯,也包括许多小细节、大势态。他此前在担心一件事——那老七看着扭捏腼腆,但这“扭捏腼腆”会不会……只是相对于妖魔而言。
譬如说一个小孩子天真可爱。他一面天真可爱一面在树荫下扑蝶——那么他的天真可爱可就半点儿都没有分给蝴蝶。
李云心担心的便是这扭捏腼腆的老七会扭扭捏捏地走到一个人的面前然后一边扭扭捏捏地笑着一边扭扭捏捏地捏碎那人的脑袋——这就一点都不可爱了。
因而刚才与他穿过大厅的时候他在注意老七的每一个眼神动作。
然后他意识到,那老七是很不乐意见到如今这场面的。不是因为“太吵闹”“不好闻”之类的原因,而是……“不忍”。
这意味着这“妖魔”可能……比他李云心自己都要更善良一些。
便是在这样的的结论支持下他才在二娃的面前做出方才那样子的举动。因为他如今得冒险做一件事。
他得说服群妖。哪怕不能说服群妖也得说服邪王。哪怕不能说服邪王也得令他因为另一些事情同意自己的观点。来此之前他心中已经有一套徐徐图之的计谋。然而白阎君的出现令他的计划不得不做出调整,他不得不要求自己在最短的时间里达成此行的目的。
因而他便要依着自己大胆的假设、推断,兵行险着了。
然而一旦陷入了这种窘迫的困境,他反而……觉得自己的热血沸腾了起来。
此前被困在洞庭时带来的焦躁感无力感心浮气躁感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他的心开始快乐地跳动。他觉得再次走上一个精彩刺激的战场——他爱极了了解一个人然后再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上的感觉……
这令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之王。
眼下这种变态的兴奋感叫李云心快活起来,甚至令他完全投入了角色,成为……他为自己设定好了的那个人。
他此前在二娃面前试探着问“福禄老魔”的事是为了瞧瞧这七兄弟对于那个人的态度如何。
这是第一着险棋。倘若这七兄弟如今真心投了邪王,他问这事将引火上身。搞不好同七子争斗起来,今天就没什么事好做了。但老七的反应令他笃定自己的判断,这老二的话语也让他明白,这七兄弟眼下跟随着邪王并不是真心的——他们仍记着那“福禄老魔”呢!
是或否。依着蛛丝马迹赌一次,便得到如今的结果。
到现在……
他开始走第二步险棋。
邪王大概很快会出现,他得在邪王出现之前暂时地搞定这七个人。
而这一步险棋是否能走得对,得看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位恶趣味的画圣做事够不够专业细致……够不够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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