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精接着说道:“我家大王,是何等的人物?你可知道他初来渭城时如何,两个月之后也又如何?他现在不见了踪迹,那么只要是稍有常识的人都会晓得——”
鼠精郑重其事地接口,声音沉稳而不容置疑:“大王又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咱们,只消听他调遣就是了。”
他们说完了这话又转过身去继续前行。仿佛之前所说种种都可以算闲聊,唯有这一桩,不容任何人置疑。
应决然在心中微微出了口气,侧脸去看身后的于濛、乌苏和离离。他们主仆三人和其他人中毒较深。此刻精神恹恹的,只能勉强跟着大队走,却是连说话都没什么精神。两个女孩子原本都是要提着小剑、虎视眈眈,生怕什么人来害他家少爷。但此刻连剑都懒得提了——几乎是垂在手上拖着的。剑身从草木枝杈之上划过去,叮叮当当地响。
应决然也不晓得自己和二妖方才说的那些他们有没有听进心里去。但终究说了这么久、已算是混得熟了,他就问出了那个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
“方才的事想一想……本应是你们那位乔嘉欣师妹要找你们去。结果沿路走误闯进那彩蛛巢穴,被捉拿了。”应决然就装作无意地说——听起来就仿佛像是为了缓和刚才的尴尬气氛,“随后我们跟上去追她,结果也被彩蛛迷晕了,是不是?”
“是啊。”兔精说,“本就在那一带,修为也并不高。我们修的可是大王传下的天心正法,那妖精如何与我们比。嘉欣师妹也是初得道。倘若假以时日巩固了境界再去,可就能将那妖精的巢穴掀个底朝天了。”
应决然在心里轻轻地出了口气,继续问:“那么既是误打误撞,照理说那些妖魔不该知晓我的名字的。你可知有什么手段、能叫我说出自己的名字么?”
兔精眨了眨眼:“叫人说实话的法子倒是多。吊起来毒打一顿也说实话的。要说法术么,我不通晓,我大师兄却是晓得一种。至于那妖精,嘿,又不修道法,哪里懂得什么本领。她天生有些异能,就只是用那异能将你们迷了。你们所见的都是自己心中想要见的——她再由此加以变化。要说能叫你说什么……你没有说,那便是没有说了。”
应决然得了他这一番说辞,就有些沉默。
但他清楚地记得,是自己看到那石碑之后不一会儿,就有自称土地的老者从树林中走出来,将他迎了去。他起先还晓得事情不同寻常,握紧了刀柄。
但后来有一个女子在他后颈啄了一下子,他就被迷翻了——被带入那圆珠国。
那么……是在他还清醒的时候,老者叫了他“应公子”。
那老人如何晓得他的姓氏的?
寻常人极少遇到“被妖怪”迷晕这种事。即便像他今日一样遇见了——要知道那些妖怪都是身具常人无法理解的神通。许许多多的事情说不明白,也就当做神通揭过了——都能够平白见到一个神异的国度,还纠缠什么“不合常理”的细节?
但应决然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那老者留给他的印象着实太深。
兔精说或许是因为他中了蛛毒产生幻觉,因此才虚构了一个并不存在的老人。但在他的那个圆珠国中,这老人几乎是贯穿了整件事始终的重要人物,怎么是虚构得来的?
他到现在还记得老者在军阵中的那段话——
“这圆珠国人身受图风国人侵略之苦,却不去想如何驱逐那些人,反倒是认了命。而今又被人打上了门,才想着奋起反抗——可惜也是一塌糊涂。孰敌孰友也不好分得清,便只好给自己树起一个靶标。当真是可笑又可怜。”
这一段话听着是说这圆珠国的。但又不尽是说圆珠国的。似有所指,然而想不明了。
仿佛一缕阴影,牢牢纠缠在应决然的思想当中。叫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法子专心致志,无论想到了什么,总能联想到这段话……仿若附骨之蛆。
他开始明白这件事不同寻常了。其他人都未在一场梦中见到那老者,唯有他。其他人也没有被叫出什么姓氏、只是踏进草地就被迷翻了,之后眼前情景浮光掠影一般地过,唯有他记得清楚,且被那彩蛛女王钟情。
应决然便不说话了,只默默地赶路。
兔精又自说自话了一阵子,也觉得无趣。但他只是成人形数月的妖魔。虽然说话已算得上是口吃伶俐了,却总没有人那般多的机敏警觉。只认为是应决然这人累了,也就不再搭理他。转去前面缠他那大师兄,两人不晓得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很快,到了目的地。
此刻晌午已过,阳光并不很强烈。再到了这林中就更加暗淡。应决然远远看到前方丛林中出现一整片的迷雾,缭绕在每一根枝叶间。
鼠精与兔精就停下来,转身郑重道:“我们已经到了。”
一行人停下来,静听他说话。兔精却并不急。在人们身上瞧了瞧,道:“你们救了我嘉欣师妹,必然惹恼了城里那些道士。那些道士可都不是好人,法力高强又小心眼儿。此刻必然衔尾追捕你们。你们又都是世俗人,没什么自保的能力。那么在这片林中啊……”
他看了看应决然:“就只有此处才能容得下你们了。先前也有臭道士来过几次,但又蠢又笨,进了这云雾找不见什么人、什么路,只得原样儿退回去。而今你们进这迷雾里就可见到我教掌令长老、三花娘娘。只是说……进去了虽说安全。但可要想好——一时半会儿很难得出来。便是那掌令长老和三花娘娘要走出来,也千难万难。”
这些人中唯一还算得上神志清明的应决然想了想,脸色微变:“阁下的意思是说,你们那掌令长老、三花娘娘,实则是被人困在这迷雾中的?自己也出不来?”
兔精眨了眨眼,看看自己的大师兄。
鼠精便微微一笑:“也可以这般说。不过你们如果不愿去,就要在林中露宿。你们又不是我们这些阴神妖修,总有病困。倘若有人遭了这噩,你们可有能医治的人么?”
应决然已打定主意不进这迷雾里了。
他到底是江湖武者,且颇有名气。虽然担心自己的安危,但在林中虽说危险,自己总有一搏的机会。实在不成,还能试着逃脱。可进了这迷雾中,仿佛就是将自己困住任人宰割,那可大不妙。
他便拱手正色道:“多谢好意。”
又向身后指了指:“行走江湖总要考虑这些事。因此我的这些人中就有精通医术的,且随身带了药剂。真有病痛,不敢说药到病除,但一定比寻常郎中要好些。”
但他说完了这话,就忽然意思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件错事——因为那鼠精和兔精对视一眼,眼神忽然变了。
应决然眉头一皱,觉得不妙。正要抽身后撤,却听到迷雾中传来一个妖里妖气的声音——
“咦?郎中!啊呀,嘻嘻嘻,妙妙妙!丢进来、丢进来!给老头儿老相好瞧病来、瞧病来!”
应决然只觉得这声音略微耳熟。但不等他细想,鼠精却已嘿嘿一笑,道:“那就最好不过了!”
言罢一挥大袖,一阵妖风四起——
应决然这一行数十人,就都被卷进那雾中、消失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罐肉
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能见一个四方的天。
发黄的天空被屋檐框住,屋檐上有残破的瓦片以及荒草。草生得疯,气根从顶上漏下来,好像一条条的小瀑布。
看这天时已经是黄昏了。应决然皱眉,用手撑着地,努力起身。
他躺在天井里。四面的三趟屋子有两边都破败得门窗腐朽,只有正对面的一间看着还能住人——也的确住了人。
他看到屋里生了火。那屋里原本有灶台,但倾塌了一半。因而这火也不是在灶台里生的,而是在地上生的。火堆上有一个木架,木架上吊着一口底下发黑、边缘缺口的小瓦罐。
罐里似乎盛了水,已经开了。咕嘟咕嘟地响。
但应决然又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闻见了从罐中传来的香气。那味道本就叫人垂涎欲滴,何况他眼下还饥肠辘辘。他花一息的时间才将目光从罐上移开,看见坐在火堆后、阴影中的两个人。
一人是个老道。许久没打理头发、胡子,纠结成了团。穿一件青色的道袍,手持一柄用木片削成的长勺,正往罐里瞧。像是担心糊了底。
另一个……
不知是因为光线,还是因为其他的缘故,肤色发灰。但这灰倒不叫人讨厌,更像是因为极白极白,皮下透出来的血青色。穿了一身红色的小衣,像一个刚刚卸甲的战士。身边也的确有盔甲——正抱了一顶造型古怪的红头盔,用块什么布料小心地擦。
应决然看了一会儿,认出了那女人。
可不就是那夜他和孟噩在巷子里见到的,“三花娘娘”么!
这时候听见老道转脸对那三花娘娘说:“你也不要气。你呀,虽说道行高,但毕竟是个妖魔。要说弄这些个东西——”
他拿手里的长勺轻轻磕一磕瓦罐边沿。却不小心又磕下来一块,掉进罐中。他就赶忙凑过去用长勺小心地将那碎片捞起来,顺便尝了尝勺上带来的汤汁。然后重新坐好,继续对三花娘娘说道:“这些个东西,你们这些妖魔可不成。心哥儿之前是怎么跟我说的?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这东西,你得慢慢煨,才酥、烂、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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