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玥听说,一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下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他忒昏愦的不像了!还有笑话儿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买那些玩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就说是怎么没钱,怎么难过。我也不理。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我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说着,只见赵雨杉那边笑道:“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撂下别人,且说体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说着,诸葛玥柳敬宣二人方笑着来了。
柳敬宣因不见了诸葛清琳,便知是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他的气息一息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等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说着,只见赵雨杉约着他们往后头去。柳敬宣道:“我就来。”等他二人去远,把那花儿兜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和诸葛清琳葬桃花的去处。
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那边有呜咽之声,一面数落着,哭的好不伤心。柳敬宣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屋里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他哭道是: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正是一面低吟,一面哽咽。那边哭的自己伤心,却不道这边听的早已疾倒了。
话说林诸葛清琳只因昨夜诸葛玥不开门一事,错疑在柳敬宣身上。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在一腔无明未曾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不想柳敬宣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又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诸葛清琳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诸葛清琳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赵雨杉、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赵雨杉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如何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那诸葛清琳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的不成?”抬头一看,见是柳敬宣,诸葛清琳便啐道:“呸!我打量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长叹一声,自己抽身便走。
这里柳敬宣悲恸了一回,见诸葛清琳去了,便知诸葛清琳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往怡红院来。可巧看见诸葛清琳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着。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以后撩开手。”诸葛清琳回头见是柳敬宣,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便道:“请说。”柳敬宣笑道:“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呢?”诸葛清琳听说,回头就走。柳敬宣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诸葛清琳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柳敬宣道:“嗳!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玩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收拾的干干净净收着,等着姑娘回来。一个桌子上吃饭,一个床儿上睡觉。
第二百零七章 密奏
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替丫头们都想到了。我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别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里,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倒把外四路儿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妹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你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一番心,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哭起来。
那时诸葛清琳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光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柳敬宣见这般形象,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任凭我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就有一二分错处,你或是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几句,打我几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儿,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就是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说明了原故,我才得托生呢!”
诸葛清琳听了这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说道:“你既这么说,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呢!”柳敬宣诧异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要是这么着,立刻就死了!”诸葛清琳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柳敬宣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诸葛清琳想了一想,笑道:“是了:必是丫头们懒怠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柳敬宣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们就好了。”诸葛清琳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说着抿着嘴儿笑。柳敬宣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说话,见丫头来请吃饭,遂都往前头来了。王夫人见了诸葛清琳,因问道:“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诸葛清琳道:“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柳敬宣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儿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疏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柳敬宣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柳敬宣又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八味地黄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柳敬宣拍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糊涂了。”柳敬宣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柳敬宣笑道:“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
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儿,明儿就叫人买些来吃。”柳敬宣道:“这些药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柳敬宣笑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不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前年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宝钗听说,笑着摇手儿说道:“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柳敬宣站在当地,听见如此说,一回身把手一拍,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呢,倒说撒谎!”口里说着,忽一回身,只见林诸葛清琳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用手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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