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季望着疯疯癫癫的太甲真人,蓦然想起狐九说过,神仙倒喝多了会产生幻觉。他意识到现在的太甲真人,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大师兄,把狐九当成了他的二师兄。
“咱们师兄弟三人,百年后终于有机会聚到一起了。正好师傅也在,咱们给他老人家磕头!”
“师叔,跟我回去。”郁红枝连忙扶住他,阻止他继续发疯。
太甲真人两眼直勾勾盯着郁红枝,脸上的神情愈发复杂。
苏季心想,莫非他又看错人了?
太甲真人的目光黯淡下来,低声说道:“小红枝,自从大师兄把你从河边捡回来,师叔便看着你慢慢长大。记得你以前和师叔最亲,师叔也对你最好。你喜欢扎着小辫儿,师叔也跟着你扎着小辫儿;你喜欢光着脚丫跑来跑去,师叔也跟你光着脚丫跑来跑去。你还说等你的小脚长大的时候,就要做师叔的新娘子。师叔这些年一直光着脚丫,打着光棍,等了你整整十七年……”
苏季暗暗在心里骂他真不要脸,明明是自己找不到媳妇,还要怪在别人身上。
郁红枝眼光低垂,沉声道:“师叔,你真的醉了。”
太甲真人叹息了一声,微笑道:“傻孩子,你就算真要嫁给师叔,师叔也是不会答应的。尽管你现在修为快要超过师叔了,但在师叔眼里,都只把你当做我最心疼的女儿。想到……你以前小小的,一转眼就这般亭亭玉立,却终究要喜欢上别人,师叔这心里……”
语声中,太甲真人已是老泪纵横,喉咙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眼角的皱纹愈加深了。
郁红枝望着那苍老的脸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苏季平心而论,太甲真人对自己的娘亲一直是很不错的。当年他去青灵庙寻找玄物,就是为了给郁红枝报仇,可惜最后却落了个生不如死的下场。苏季终于明白为什么从一身白衣的郁红枝身上,会看到沐灵雨的影子,也许太甲真人收沐灵雨做徒弟,就是为了缅怀自己不幸离世的女儿。
想到这儿,苏季心里酸酸的,觉得太甲真人不仅可笑,可悲,还很可怜。
苏季来到他面前,俯下身子,装作他大师兄的口吻轻声说道:
“师弟,我知道你心里苦。我又何尝不与你一样难过。可是雏鸟终有离巢的一天,孩子长大了,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至少……你还有师兄一直陪在你身边。”
“大师兄……还是你最懂我!”太甲真人泪如雨下,抱着苏季嚎啕大哭起来。
郁红枝把太甲真人凌乱的衣服整理好,柔声道:“帮我把他扶到屋里,别让他着凉了,再给他一碗酸梅汤解解酒。”
狐九摇摇头道:“这神仙醉不是酸梅汤就能解的,除非有人把他打晕,否则他一口气喝了这么多酒,少说也要一个月才能恢复清醒。”
“一个月?”郁红枝惊愕地说道:“寐境一日,人间一年。师叔若真躺上一个月,那岂不是要误了三十年的修行!”
狐九无奈地耸了耸肩,说:“要么这酒怎么叫神仙倒呢。”
正在人们商量要谁来把他打晕的时候,太甲真人突然自己跳了起来!
众人大惊失色,只见太甲真人嘴里发出一阵狂笑,对郁红枝醉熏熏地说:
“小红枝,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穿着小红肚兜,光屁股跑的时候,管我叫什么吗?”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很清朗,连一旁的酒客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郁红枝净玉似的脸颊浮上两抹红晕,秀眉紧蹙,眼神突然变了。
太甲真人噗嗤一笑,道:“你叫我老相公,我叫你小娘……”
“子”字还未说完,郁红枝的拳头已经打在他的脸上。
太甲真人顿时倒飞出去,身子撞开一片人群,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旁边的酒客吓得目瞪口呆,纷纷落荒而逃。
狐九和兮伯吉甫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若这一拳头落在自己身上,恐怕就不只是昏过去这么简单了。
苏季摇头叹道:“早该这么做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郁红枝喘息了一会儿,目光扫视身旁呆立的三个人,问道:
“他说的……你们都听见了?”
兮伯吉甫摇了摇头,道:“他说什么了吗?我没听见……”
苏季一边挖着耳朵,一边大声喊道:“你问什么?我刚才耳朵飞进一只苍蝇,什么也没听见!”
狐九连忙附和道:“哎呦!我的耳朵也进了一只。”
郁红枝已是恼羞成怒,厉声道:
“你们听见也好,没听见也罢,胆敢说出去一个字,下次落在你们脸上的就不是拳头,而是它!”
她说着一把抽出桃木剑,剑锋指向兮伯吉甫,说道:
“这次是你赢了。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会亲自讨回造化玉牒!”
语罢,她化作一阵微风翩然离去。
郁红枝走了,狐九却傻了眼,木讷的表情仿佛预见末日降临。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更是死也想不到,苏季会暗中往兮伯吉甫的酒里掺水。
第八十二章 刻琴
恭骨楼斗酒的次日,兮伯吉甫没有来。
苏季空等了整整两天,始终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再次出现。
直到两天后的早晨,外面下了一场大雪。
苏季推开窗户,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将天地融为一体。
积雪足有半尺厚,一行长长的脚印落在雪地上,显得异常凄迷。
脚印从远处的海棠林一直延伸过来。一个身披貂裘的男人在雪中默默前行,腋下夹着一个墨绿色的木匣。他走得很慢,厚重的棉靴一下一下踩在积雪上。
苏季就算站在楼上,仿佛能听见那沉重的脚步,正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雪中男人的面孔黄里带白,瘦得令人担心,头发披散在肩头,腮边和下巴上长满浓密的胡须,显然好久没打理过了。颓然之中,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给人一种矛盾的印象。
直到这个人走进楼里,苏季才认出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兮伯吉甫。
苏季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以往他都是傍晚来,今天却是早晨来。而且两天不见,他好像突然老了十岁。
他在这两年来都经历了什么?
苏季上前拍落他身上的浮雪,把他请到桌位上,将一杯热酒推到他面前,不曾想被他用手轻轻推了回去。
“我已经两年没喝酒了。”兮伯吉甫的语气少了些许温和,多了一丝沧桑的意味。
“为何要戒酒?”
“喝酒会让我想起发生在这里的事,想起她……”
苏季当然知道“她”是谁,继而试探着问道:“想必这两年来,你和她之间一定发生了不少事。”
兮伯吉甫摇了摇头,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缓缓说道:“自从上次在这里和她分别,我就再没见过她。原以为她会来找我索要造化玉牒,但我等了一年,她却始终没有出现。为了见她一面,我千里迢迢去昆仑山找她,才知道阐教把导致太甲真人昏迷三十年的罪过,算到了她的身上。师门对她下了禁足令作为惩戒,让她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洞府中闭关修炼,直到修为突破玄清九境,否则永远不许出关。”
苏季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两年没有阐教的人来找你麻烦,说明她没有把造化玉牒在你这里的事情告诉别人。”
“她去年今天说要亲自取回造化玉牒,当然不会言而无信。”
“可是你也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所以你又绝不会交给她,但你又觉得是你害了她。”
兮伯吉甫没有回答,落寞的表情已经帮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你没有做错什么,就算有错也是我的错。”
“贤兄,你非但没有错,我反而应该谢你。那天赤脚道士暗中使诈,要不是你帮我解围,只怕现在昏睡在这里的人就是我了。”
说完,兮伯吉甫长叹了一口气。
苏季坐在他身边,脸颊都能感受到那沉重的呼吸。为了不让父亲继续自责,苏季莞尔一笑道:
“唉,女人是世上最麻烦的东西。女人就像一把火,她能把你燎得火热,也随时能把你烧成灰!你又何必年纪轻轻就往火坑里跳呢?”
兮伯吉甫听得出来,苏季正用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反过来挖苦自己,不禁叹道:
“你不帮我想办法就算了,还说风凉话,亏我还当你是兄弟。”
嘴上这么说,他脸颊上却已浮现出久违的笑意。
苏季心想,我们本来就不是兄弟。望着父亲僵硬的笑容,苏季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此时,两个人攀谈的时候,感觉屋子里越来越热。
苏季推开窗户,只见窗外已是春暖花开。
明明刚才还是飞雪连天,现在地上却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草,连冰雪消融的一丝痕迹都看不到。
苏季见兮伯吉甫不喝酒,索性与他来到室外的湖边漫步。
春色中的莲湖,景色格外宜人。
现在还不到莲花盛开的季节,湖面上布满了碧翠欲滴的水荷叶,把湖面盖得平平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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