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院教谕姓曹,他呆立当场,觉得对方这句有气无力的话,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自己的脸上。
庄副院长面无表情地示意今夜青藤宴到此为止。
人群渐散,离开的时候,都忍不住回头望向石台上。
茅秋雨看着落落,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笑。
陈长生带着落落向他行礼,然后走下台去,回到角落里的位置,收拾先前落下的东西。
落落老老实实跟在他的身后,显得格外乖巧。
她想着先前在台上,自己表现的是不是太野蛮,太霸道了些?先生不会不喜欢那样的自己吧?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仰着小脸,嘿嘿傻笑了两声。
陈长生看着小姑娘可爱的虎牙,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
……
宴去人空,楼内静寂无声,茅秋雨和曹教谕在台上相对而立,进行了一番谈话。
“为了打压国教学院,让宗祀所的那个小怪物来青藤宴发疯,你这件事情做的太疯狂了。”
“不错,我就看不得国教学院,很多人和我一样,有错吗?”
“仇恨?不,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大家都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什么?”
“教宗大人让你来天道院做教谕,一做便是十几年,谁都会生厌,可以理解。”
“院长大人,我对您向来很尊敬。”
“你是天道院教谕,只要再向上一步便是教枢处主教,谁能不动心?”
茅秋雨看着他平静说道:“但你做错了几件事情,首先你不应该把国教学院拖进来,其次你不该利用你不够资格利用的人,最后你应该弄清楚自己的对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天道院教谕的脸色极其难看,因为院长说中了他的心思。
他的位置是教宗大人安排的,教谕便是离宫用来控制这些强大学院的人选,但他做了这么多年,确实有些厌了,他想成为教枢处的主教。只需要再往上走一步,便能看到完全不一样的天空,谁能抵抗这种诱惑?
但他自然不能承认,坚持说道:“国教里有人想借国教学院试探,我要替教宗大人和圣后娘娘解忧,何错之有?”
茅秋雨面无表情说道:“教宗大人和圣后娘娘知道这件事情吗?”
天道院教谕沉默片刻,说道:“天海牙儿变成了废人,国教学院……难道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如果国教学院出事,梅里砂自然要承担责任,怎么看也不算坏事。”
“没有人是愚蠢的,就连天海牙儿自己都清楚,你是在利用他。”
茅秋雨说道:“可惜,你是愚蠢的。”
天道院教谕极不甘心地问道:“那名国教学院女学生究竟是谁?”
茅秋雨转身向楼外走去,说道:“那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主教大人执掌教枢处已经数十年时间,比教宗大人持杖的时间还要早,这样的人你以为是用阴谋诡计就能对付的吗?”
天道院教谕看着老人的背影,脸色铁青地说道:“我只知道圣后娘娘的侄孙被废了……这件事情总要有人给个交待,就算教宗大人不怪罪,娘娘的怒火总需要有人来承担?”
茅秋雨没有转身,说道:“你难道还不清楚应该谁来承担今夜的责任?”
天道院教谕如遭雷击,知道今夜大概便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夜了。
……
……
落落不想被人围观,于是和陈长生商量之后,趁着夜色遁进林中,她熟门熟路地带着他找到一条小道,推开两扇沉重的门,绕过一幢小楼,从天道院一个不为人知的后门走进了巷中。
陈长生听她说过以前曾经来天道院上过课,好奇问道:“一直走后门?”
落落说道:“不走后门,哪里能来天道院上课。”
陈长生有些猜想,问道:“当时给你上课的……就是天道院的院长茅秋雨?”
落落嗯了声。
陈长生感慨说道:“这还真是走后门。”
落落说道:“茅院长讲课的水平,可比先生要差多了。”
自己居然被落落拿来与传说中的天道院院长比较,这事儿太荒唐了。
“可不敢这样胡说,让人听见,会被耻笑的。”
陈长生正色说道,心情却是极好。
但当他看到巷口那辆马车后,好心情顿时消失一空。
那辆马车旁挂着灯笼,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徐”字。
正是东御神将府的马车。
第47章 剪影与青桔
神将府有人相请,礼貌而冷漠。陈长生让落落留在原地,走向巷口外那辆马车,当他走过去,才发现马车四周静寂无声,一个人都没有,便是先前请他前来的那名神将府随从也不知去了何处。
马车前的那匹战马雄壮高大,鬓毛在夜色里隐隐泛着殷红的颜色,明显不是凡种,不知混着何种异兽的血脉,极为吸引目光,陈长生却没有向它望上一眼,因为他要见的,是车里的人。
那个人没有下车,依然坐在车厢里,马车的那面也有盏红色的灯笼,光线照进窗内,再从这边透过来,把他的身影映在了窗帘上,就像刀剑刻出来一般清晰。
陈长生对车窗上的剪影行礼,剪影是清晰的,车里的人也是清晰的,那道威势与恐怖肃杀的气息更加清晰,他这才明白先前在青藤宴上前后两次感受到的压力来自何处——他参加青藤宴的一个目的,便是想亲眼见见对方,整场宴席,对方的目光似乎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过,原来对方也一直注视着他。
“从你离开西宁来到京都,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到现在为止,我没有听到任何不想听到的风声,证明你是个聪明人,行事很稳妥,我很欣赏这一点。”
徐世绩的声音从车窗里传了出来,平静而冷漠,“进入国教学院之后,你居然学会了借势,我才发现原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不得不说我越来越欣赏你了。”
陈长生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不是嘲讽也不是奚落,因为自己没有任何资格让堂堂东御神将嘲讽奚落,更不用说撒谎,但他没有因此而生出一丝喜悦,因为他发现自己还是不喜欢徐世绩的味道。
味道不是苦辣酸甜,是一种很难言明的感觉,徐世绩此时对他说话的语气,也是一种味道。
平静而淡漠疏离,并不刻意却有着天然的居高临下,而且很像一位长辈。
陈长生很不喜欢这一点,如果没有这场婚约牵扯出来的那些事情,如果没有那些羞辱打压,如果对方真的以长辈的态度对待自己,倒也罢了,问题在于那些如果都不成立。
徐世绩沉默了会儿,不知道是因为陈长生的沉默以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还是因为他需要思考些事情,夜风轻拂着灯笼昏暗的光线,他问道:“她是谁?”
是的,这才是他真正关注的事情,当然,他之所以关心与陈长生身上的那份婚书无关,他不会在乎陈长生和任何异性接触,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地把陈长生当作自己女儿的未婚夫。
从落落登上青藤宴的对战石台开始,东御神将府的下属,便开始暗中查探她的来历,然而直到青藤宴结束,徐世绩坐着马车离开天道院的时候,依然没有查到任何消息。
徐世绩很清楚自己麾下将士的能力,所以他有些吃惊。
那个小姑娘与陈长生是一起的,这件事情让他在吃惊之余,开始有些警惕。
陈长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需要回答对方的任何问题。
车窗上的剪影变得更加清晰,线条变得更加凌厉,应该是徐世绩向车窗边靠了靠。
那道威势也随之变得更加恐怖,压力仿佛变成了真实的存在。
陈长生觉得胸口一阵烦恶,仿佛有山压顶而至。
“其实我有些后悔。”马车里传出徐世绩毫无情绪的声音。
“在你初入京都、无人知晓的时阵,我就应该直接杀死你,慈不掌兵这种道理,我自然很懂,但你师门毕竟与我徐府有旧,有人想你活着,所以我才让你活了下来。”
陈长生低头不语。
“盛夏的京都,是很容易死人的地方……汛期很难确定,但可以很确定的是,京都城里的那些河流必然会涨水,水势一大,无论是浮尸还是骨灰,都很容易被冲走。”
徐世绩隔着车窗,语气淡漠说道。
“比如天道院教谕曹先生,今夜之后,他或者变成数千里之外澜河平原岸边的一具浮尸,或者变成洛水里鲤鱼们的食物,但总而言之,再没有人会看到他。”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震惊抬头望向车窗,心想天道院教谕为什么会死?
“那小怪物终究是天海家的人……无论事后会如何发展,但教谕大人他自作主张,娘娘会很不高兴,娘娘不高兴,周通大人便会很生气,周通大人生气……他会比死还惨。”
“所以,教谕大人今天夜里一定会自杀。”
“我确实很遗憾当初没有杀死你,现在再不方便直接动手,但我必须提醒你,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生存下去的方式比死亡更加恐怖,教谕大人懂这个道理,希望你也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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