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尹琮见惜芷对厓海会中事感兴趣,心中颇感踌躇,主要是他不想在这人人都可来的公共酒肆里说与她听。可他想惜芷是他的恩人,外加这酒肆里人多,低声说话旁人也听不见,陆尹琮便心意一转,想和惜芷说些厓海会中的事情。
他压低声音道:“说给姑娘当然不妨!敝会算我一共十四位将军。”他轻然一笑,道:“姑娘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说给姑娘。酒肆里人多,我小些声音就没人注意到咱俩,不妨事的。”
惜芷见他愿意将厓海会的事情说给自己听,显然对自己没有心怀揣测,实是以诚相待了,心下不由得感动万分。惜芷低声笑问:“那谁与陆二将军关系最好啊?”陆尹琮道:“与我关系最好的嘛,是我六哥。我俩武功路数也差不多,我使棍,他用枪。”陆尹琮看惜芷果真对厓海会之事很有兴趣,便想博她一悦,于是清朗笑道:“还是我慢慢说给姑娘听罢!不劳姑娘问了。”惜芷以手支颐,莞尔一笑,道:“请君说来。”
陆尹琮轻声道:“会中不按武功高低,年龄大小分定座次,而是看进会的先后,为帮会做的贡献来安排座次。像是五哥萧亦荪,他进会时间就比较晚,可是他在大大小小的战斗中立了无数汗马功劳,为人又义薄云天,大伙儿都服他,就让他坐了第五把交椅。八哥刘广致和十三弟刘广敖是亲兄弟,拼杀上阵时从来不分开的;四哥宋文璩是军师,和排在第十二位的四嫂是夫妻。”惜芷笑道:“你既叫她四嫂,我当然知道她与你的四哥是夫妻啊,这又闹笑话了。那陆大哥的四嫂是贵会唯一的女子么?她叫什么?”陆尹琮道:“四嫂是唯一的女子,姓任,只是她的闺名,我怎敢擅称!”阮惜芷尴尬一笑,道:“我说错话了,自罚一杯!”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陆尹琮接着道:“六哥叫殷正澧,他枪法使得甚好。七哥赵容与和十一哥赵潺湲是同乡,两人虽然是同乡,这性子可大不一样!七哥素有谋略,也是敝会军师。”陆尹琮喝了口酒,接着道:“我九哥孟伶,性子比较急,和我关系也很好。三哥霍泰风,你想必已经知道了,就是当日在新安江上和我同行之人,他是敝会的肱骨之将,敝会刚立时他便来了。还有一位将军,长我三岁,我当叫他哥哥,可是他刚进会不久,还没有排定座次,但此番在峨眉山上,我看到他来救我了!”惜芷道:“我知道此人,义龙帮的李大哥曾经和我说起过他。”
陆尹琮“哦”了一声,叹道:“义龙帮的恩情,我怎能报答得完!”惜芷亦是轻叹:“义龙帮这次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可我们却无法立时报答!”陆尹琮道:“等回到湖广,敝会定要将这四川的恩恩怨怨一并了了!”
惜芷道:“刚才陆大哥说霍三哥在贵会刚立时便来了,那贵会成立多久了?”陆尹琮道:“已然有一十五年了。”惜芷道:“这么久了,我两岁的时候便有贵会了。”尹琮道:“那这么说来,我五岁的时候,敝会就成立了。”惜芷笑道:“我这‘陆大哥’三字也没少喊吧,怎地你还拿年岁说事儿?难道你喜欢自己年纪大,快些变成个老爷爷?”陆尹琮听了这话,哈哈一笑:“阮姑娘的嘴皮子好生厉害,我却不敢再胡说了。”
两人又对饮了几杯,惜芷有些醺醺然,她浅笑着凝望陆尹琮,道:“刚刚陆大哥说贵会一十四位将军,可算上陆大哥自己,却只说了一十三位。那这剩下的一位,陆大哥怎么不说?这人还是你们的老大。”
陆尹琮道:“我们的总会主陆予思,是我的父亲。”惜芷曾经听张圭说过陆尹琮的父亲陆予思的名号,此时听来也不觉什么。她有些醉了,说话没了深浅,竟是冷不丁地问:“那张圭擒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其中缘由好像复杂得很啊!”陆尹琮听了,轻轻一笑,对惜芷道:“阮姑娘,事关重大,也与你毫无关系,这却不能说与你了。”惜芷听了,方知自己刚才说话太过造次,连忙道:“对不住,陆大哥,我说错话了,太过对你不起,我还要自罚一杯!”说罢惜芷便要拿酒壶斟酒,她醉眼朦胧,伸出去的手也是摇摇晃晃,始终抓不住酒壶。
尹琮看惜芷满面潮红,脸颊宛若盛开的艳粉海棠,她的一颦一笑映在他眼里,竟是仿佛向他心底的沉静潭渊中投下石子颗颗,晕起了重重不散的水痕。陆尹琮一笑,轻轻用手按住那酒壶,叹道:“没想到阮姑娘酒量这般好,今晚拼酒,是我输了。”
惜芷心中知道陆尹琮在让她,便吟声道:“九十光阴能有几?金龟解尽留无计。寄语东阳沽酒市,拼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哈哈,今夜若不拼个酩酊大醉,当真是辜负了这如梦佳期,似水良辰。”
蓦地,门外一阵清爽凉风徐徐而至,一场清雨竟于此时降落人间。惜芷透过酒肆里的人,望着门外那雨,斜斜的雨丝织成了一道雨幕,酒肆门口灯笼的光芒晕染其间,竟形成了无数闪耀的光圈。酒肆里的人见外头下了雨,都纷纷付钱离开了,这酒肆便慢慢空落下来。惜芷见人少了下来,空虚寥落之情顿生,心中不禁漫上点点愁苦。她叹道:“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惜芷给尹琮和自己的杯子里斟满了酒,她举起杯来,望着酒在杯中轻轻地旋转,映出了酒肆里灯火的辉影,她淡然一笑,道:“我先干为敬。”便要仰头饮尽时,只觉得手背上一只手搭了上来,一股温流登时自手背涌上胸怀。惜芷知道这是陆尹琮不想让她再喝了,更何况,被这样一位身怀绝顶功夫之人的手搭住,别说她一个小女子,便是世间上也少人挣脱得开了。惜芷叹了口气,慢慢放下酒杯。
只听陆尹琮道:“阮姑娘,你刚才吟的那句诗里,满含了愁滋味,这却是为何?莫不是你还在为怜玉姑娘担忧?还是……”他沉了一口气,道:“还是为你那位未婚夫,与我同名的那位陆公子心烦?”陆尹琮接着道:“没过河时,我便要听听那位陆公子是何等样人,现下,阮姑娘还能否说给我听?”他清眸一亮,仿佛有泠泠的水波在眼底流淌。
惜芷半醉半醒之间,心想,自己已经和陆大哥共过这般多的患难,今次便将自己的事说给他听也不妨。她长吁了一口气,一双杏核眼眼波流转,如盈了半盏泠泠秋水,她轻声道:“我那位未婚夫,名唤陆隐琮。他的隐字是隐逸之隐,与陆大哥那尹姓之尹是不一样的。我与他是父母之命,就算是订了婚,我们也从未见过面。当时,就在婚礼快办的那些日子里,我们汴梁路正在征人去服徭役,说是征人,实则就是抓壮丁。凭那位陆公子父亲的官职,陆公子本是可以不用去服徭役的,可那家人不愿与蒙古人交涉,便教陆公子出去躲一下。那陆公子便去打猎,谁知在树林里碰上了要走的蒙古人,那些蒙古人便把他带走服徭役了。”惜芷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都是命里安排好的。”尹琮听了,又问道:“那后来呢?”
惜芷道:“后来我不想再待在家乡,又念及那陆公子是个命途多舛的可怜人,便和怜玉偷偷地离开汴梁路,一路向南找他。”陆尹琮听了,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酒杯道:“怪不得阮姑娘救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也如此尽心尽力,原来佳人素来情意深重。我喝了这杯酒,权作敬意。”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惜芷秀眉微挑,沉声道:“陆大哥是反元之人,难道我知道了以后不来救你?便是自己这条身家性命没了也要救你啊!陆大哥说这话,未免有些瞧不起人!再说了,区区虽是个小女子,小女子便怎样,小女子也可情意深重呵!陆大哥难道今日才知这小女子情意深重?”陆尹琮听了,心中羞惭,起身拱手道:“阮姑娘,我说错话了,请你别见怪!”
阮惜芷摇摇手,笑道:“陆大哥快坐下罢!我怎会怪你!”陆尹琮便坐下,又笑道:“阮姑娘,你接着说!这下我不打断你的话了。”
阮惜芷浅浅一笑,便将自己离开家乡的经历都说给了陆尹琮,一直说到了把陆尹琮救出来那夜。陆尹琮一路听来,或笑或叹,他听惜芷说那钟梨蓦提到过那样一场打斗,他心里知道那场打斗就是厓海会和张圭一伙人的第四场较量,惜芷口中崇拜的那个青衣男子也就是自己,当下不由得心中暗喜;他又听惜芷说新安江那夜她们遭遇危险,有一个人救了她们,听惜芷说的那人装束,陆尹琮基本可以断定那是乔洛怯,他心下不由得暗暗感激乔洛怯救了惜芷;他听惜芷说到如何和义龙帮共谋去救他,心中又是感激惜芷,又深为义龙帮的高义而感动,心里不禁想着将来怎生报答他们。
惜芷说完,道了一声:“后面咱们两个就一路了,你也就都知道了。”尹琮叹道:“原来你当时在那大峡谷里是这般误会的!这可当真是天大的巧合了!”惜芷道:“你不笑我愚钝?”尹琮道:“我若笑你,谁来救我?”惜芷脸一红,道:“救你出来,浑不是我一人的功劳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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