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芷她们三人回到了不思府,是时已是天色昏暗,怜玉将张庄陌送回居室照料,而阮惜芷则趁着夜色未尽沉之时跑到了那家酒馆里。果不其然,那李至英还是坐在角落里,端着个酒杯,正在凝神听那小酒馆里一个落魄人士的琵琶声,不时地还呷上几口热酒。
惜芷叩了叩桌子,笑道:“李大哥,我又来了。”那李至英颇为惊讶,问道:“阮姑娘,可又有什么变数了?”阮惜芷轻道:“李大哥这些时日一直在这里等我,果是江湖好汉一条!”李至英笑道:“虽是大事商定完毕,可我怕有变数,不在这里候你,你怎生找到我呢!”惜芷压低了声音:“我这次来,确有大事要告知与李大哥。”李至英忙道:“姑娘请讲。”惜芷道:“那陆尹琮不在不思府里头了,而是换在峨眉山上。这入口便在那山上一个极隐秘的地方。若是明日厓海会弟兄来了,请通知我,我当带大家去找他。”李至英点点头,轻道:“若他们来了,我便在不思府门前放一个焰火信号,你听到声响,又看到天上有白色烟雾,便出来和我们一起去山上。”惜芷答应。李至英又道:“那****走后,厓海会竟然来了一个大头目,但是只有为数不多的人马,他现下正歇在我们义龙帮,准备厓海会弟兄到了再将那陆二将军救出来。”惜芷道:“如此更好。”她想了想,问道:“李大哥,贵帮也出了人马么?”李至英道:“这个自然!兄弟们现下都将家伙准备好了,就待明日大干一场了!”惜芷道:“义龙帮这般讲义气,江湖上定当传诵!但却不知明日那厓海会兄弟们能不能来,究是将人早救出来一刻是一刻呵!”李至英道:“从湖广到四川,来回十日那是极快的速度了。但厓海会救人心切,兄弟情深,陆二将军还是他们总会主之子,他们今日没来已教我吃了一惊,明日怎会来不了?”惜芷听了这话,微微放下了心,想着陆尹琮明日即当被救走,心头不禁替他高兴。
李至英便与惜芷告辞,回去传信。琵琶声声,不绝如缕。酒馆里人渐渐多了,灯火明亮,行酒令的声音大了起来。惜芷以手支颐,清澈如半盏秋水的眸子呆呆地看着灯烛,那落下的灯油宛似泪珠。她不禁想,明日陆尹琮便可以离开这里了,那我和怜玉也自要走了。可天涯茫茫,我俩个往何处去?何况身上盘缠已无,我却不好意思管这些英雄们伸手要,他们也自不会顾及我两个,那便连生计大事也成了问题。我们且别说去找那个做徭役的陆公子了,便是连这四川省都难以走出呵!
可惜芷转个念头,寻思自己这番作了这样一回大事,结识了江湖上的英雄,便也应当学他们做事,学他们那样的胸怀,怎地还为这点钱财之事挂怀!这想法一出,惜芷登时心头舒畅,仿似已然走上江湖,当上了侠肝义胆的好汉,心中自是豪气万丈。她这一痛快,便吟起诗来,乃是陆游的《自贻》:
“退士愤骄虏,闲人忧旱年。耄期身未病,贫困气犹全。”
这诗本是写陆游虽年老贫困,忧国之心不减,老骥伏枥,志气尚在,可阮惜芷此时念来,便有种自己虽然是一介小女子,可是仍要学英雄好汉行事的意思,她想即便她完成此桩大事,今后也会心在江湖,忧愁反元大计。
第54章 旧事忆压声秘传言 义火燎倾力大破山 (3)
是夜,寒月照山,幽幽凄凄。峨眉山伏虎寺内传来清磬数声,接着僧人的梵唱声起,这声音里夹杂着隐隐的呜咽,似传告着莫大的痛拗。
只见大殿内数千名僧人穿着素布缟衣,正在诵经。这殿内犹是一片残破,只不过残垣碎瓦尽是扫净了,僧人念经,乃是超度峨眉山佛寺方丈慧静大师。这些僧人若是给旁人做法事,则只用披着黄袍,穿着红袈裟,但这是他们的方丈,是以每人才穿上了丧服。极昏暗的殿上,众僧脸上都是痛然。
只见一个身影慢慢踱进了殿里,双手合十,也对着殿上的灵位拜了三拜,却是张天阡。他终是为打死了慧静方丈而深觉不安,才想到这殿里来拜一拜,聊表忏悔之心。
出了寺门,唯见冷月斜悬,天地苍茫,他不禁心生凉意。坐在一块大石上,张天阡不禁想这些时日里来自己随父亲同厓海会作战,之后又来到四川,杀了这许多人,手上可说已是染满了鲜血。他杀的人里,有枉受牵连的无辜士兵,有昔日一齐并肩对敌的同伴,更有一心劝勉他们的慧静方丈。他想着自己在中书省时,着实是不敢去想有朝一日自己会杀掉这般多人,而且是无辜之人。可他张天阡心中闷怀的是,他丝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他们。只为了父亲口中说到的利益?可这利益到底是什么?自己居然在连利益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情势之下杀了这般多人?
他一阵不寒而栗,仿佛觉得身周阴风袭来,这寺内的诵经之声更给他心头添了无限恐慌。他慌忙跑上山路,想去找父亲,这回定要问个究竟!
他沿着山路跑到了父亲的房间外,那房间里散着明灭灯火,一阵冷风吹来,张天阡身后发凉,又想着父亲到底能不能告诉自己他们这般争夺的到底是什么。突然间,只见墙角处一个黑影一闪,张天阡吃了一惊,喝道:“什么人?”忙奔出去追,可那房间后头是一个小滑坡,那人滑下坡去了,张天阡在黑暗中早已看不见那人的去向。
张圭在房里叫道:“阡儿么?怎地如此慌张?”张天阡进来,见张圭盘身而坐,正在运气。原来这张圭白日经了一番恶战,虽不曾受伤,可是元气不足,此刻正在打坐运气,神凝心静,是以不曾听到门外已埋伏了一个人。张天阡进来道:“爹,门外刚才有个小贼埋伏。”
张圭道:“你曾看清他的模样?”张天阡摇摇头,道:“许是山寺僧人,好奇心重,跑来看看!”张圭“哼”了一声,又问道:“你怎地不打坐休养?白天这么个打法,你爹都要运气休息。”
张天阡仍在原地怔忡,张圭见了,道:“阡儿,你怎地也就不问问我为何来到这峨眉山上住了?”
张天阡道:“儿子不知。也不知爹为何也叫我来上山。难道爹未卜先知,提前知道了那些西域人要来上山找你,然后要儿子来一起抵御?”张圭冷笑道:“你爹哪有那个本事?别说未卜先知,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色目人知道了那陆尹琮在山上,要来找他!”张天阡惊道:“陆尹琮在山上?”张圭气不打一处来,道:“放在府里怕有一天保不住性命!”张天阡知道父亲指的是自己在正月十六重伤陆尹琮之事,登时不敢说话了,垂手低头,待在一旁。张圭又道:“我虽然不想教你知道陆尹琮在山上,怕你知道了又生什么事端,但是我终究怕那些色目人知道陆尹琮在山上的信儿,就把你叫来,不告诉你什么事,只是让你住在这儿,他们来时还能帮爹抵挡抵挡。没成想他们今朝果然来了,真个邪门!我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知道的消息!”张天阡道:“现在他们身已亡,爹不必太过担忧了!”
张天阡想把心中疑问说出来,于是道:“爹,我们今天杀了太多人了!阡儿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值得让咱们杀这么多人?”
张圭微一沉吟,想着以前不说与张天阡是怕他走漏风声,但现在色目人也死了,他也那般急切地想要知晓,那便说与他也是没什么。
张圭和张天阡坐下,张圭知道天阡杀了这么多人,心头难受,便一改平日对儿子的严肃面孔,温言道:“阡儿,你好过些,大丈夫要成大事,又怎能在乎自己杀了多少人?你看那陆尹琮,你道他手上没有鲜血?那怎么可能?他杀过多少人,恐怕他自己也不记得了!更何况咱们杀的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张天阡听父亲说陆尹琮手上不知杀过多少人,登时觉得自己太过优柔心软,不禁憋了一口气,只觉自己又比不过他了。他心头这气一来,于今日杀人太多之事倒也微微放下了。
张圭道:“阡儿,我这便告诉你到底是什么值得让咱们如此相拼!”只见烛火频摇,一滴蜡油落下来掉到烛台里已凝固的蜡油上,好似融进鲜血里的一颗眼泪。那泪痕隐隐犹在。
只听张圭对张天阡道:“阡儿,你可知道南宋开庆元年曾发生过一件大事?”张天阡算了半晌,笑道:“爹,我知道!那是你出生的那年!”张圭笑骂:“我出生算什么大事了!好了,料你也想不起来,我来告诉你罢!那一年,世祖的兄长蒙哥汗在四川暴毙。”
张天阡道:“这又怎地了?”张圭没答,另起了一个话头,道:“前几年,你爹救过一个宫里的老随侍,这你是知道的。”张天阡点头,道:“他对爹很是感激。”张圭道:“却是还有一个事是你不知道的。他十分感激爹,当夜便请爹吃了一桌酒席。”
那夜酒席上,只有张圭和那老随侍两个人。酒过三巡,张圭不禁叹道:“想我张圭拥着一身好武艺,也有治世之才,可始终不得大重用!当真是好生窝气!”他猛地沉下一杯酒。张圭酒量本是极好,可是一谈及此事,竟是闷气胸怀,酒向上冲,不一会儿便有几分醉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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