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院门“吱呀”开启,简单院落里也走出了一个青年。青年乍见少年,特别是睹见少年的动作,正气凛然的眉宇顿时扭结,本来脱口而出的敬语被收回,改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有什么奇怪的吗?总叫别人等,我也想尝一尝等候的滋味而已。今天啊,天气不错,就不乘车驾了,玉桥,咱俩走走过去吧。不必那么准时,我好久没在街市里逛了,你陪我转转,顺便让大罗教多等一会儿。”少年保持双手合十的姿势,悠然道:“太乙真仙降凡尘,听,这仙音渺渺,多么气派,你也拜拜,若灵验也好啊。”
“启禀无忧门主,在下对烧香祈祷毫无兴趣。而且门主,您不会是在用讽刺的语气来掩藏嫉妒吧。”事务繁忙,回玉桥大多数的时间都消磨在无双门,偶尔才回到这处私产休息。房子是陈旧的老宅,院落狭小,靠近无双门的地理位置或许是它的唯一优势。回玉桥平静的应答,关好院门,他转过身,却看见李无忧未收回的目光仍有意无意的向院子里瞟,回玉桥些微不悦的道:“无忧门主?”
“别紧张,我就是看看有没有女人。”
回玉桥脱口道:“什么?”
“听说你十分喜欢异域血统的女人,而且你最近回家的频繁程度似乎证明又有女人了。玉桥,这倒是个大事,能叫你看上的女人不多,担心你终身大事的我,有点好奇心很正常啊。”李无忧惋惜道:“估计还是个异域美人吧,哎,那些异域女子看起来外表火辣,但真正弄上手,你就知道质感是多么的粗糙,风情是多么的欠缺,两个字形容,扫兴,玉桥,你要明白,还是我们中原的……”
“走吧,门主。”回玉桥躬身一礼,打断了李无忧在道音涤心的清晨里即将展开的长篇大论。
巷子里还有两个诚心祷告的员外,李无忧依依不舍的放弃了与他们一致的动作,摇摇头,万分惋惜的迈开脚步,回玉桥随之跟上。
两人的脚步一个随意随性,悠然放松,闲庭信步,逍遥自在;一个则步步精密的如同经过计算一般,与前者始终保持着一个肩距的恒定距离。两人的步伐显示出无比默契的节奏,然而这只是普通百姓看去的感觉。若叫武林高手窥见两人搭配的步伐,心底涌起的就是骇然了,因为那是一种近乎完美的韵律,谁想干扰这种流畅的韵律,攻击两者中的任何一人,瞬间便会遭到二者的合力反击,实力稍弱一点的,恐怕连出手的机会都把握不到。
“昨天,北漠人险些在西城门暴动,据说风纪营打伤了好几个蛮夷,甚至杀死了一个奴隶。”李无忧边走边道。
回玉桥应道:“死伤的不光是北漠人,城门守卫受伤在先,所以赶来的风纪营才会下狠手。因为堵在城门是千人商队,王府也有担心事态扩大影响双边关系的顾虑,风纪营强势扣押了伤人的闹事者,最终还是放行了要求出关的商队。”
李无忧冷哼一声,道:“风纪营下手太轻了,这里是凉州,不是北方的苦寒地,不给北漠人长点记性,他们就当你好欺负。打就打,战就战,难道怕他们不成。苗望北在燕州把他们杀得闻风丧胆,他们还不是徒呼奈何,毫无办法,跟北漠人说话,要握着拳头说,否则他们不会听你究竟讲了什么。”
“燕州是完全的军事管制,向来与北漠人针锋相对,从未通过边,亦未开过商,东北有的只是无止尽的血腥故事。杀戮这种事,无休无止,现在赢了固然好,可是若有一天燕州败了呢?燕州埋下的仇恨是不是我们也要一起承担?”回玉桥跟随李无忧的脚步不紧不慢,他的声音也是一样不急不缓,不卑不亢。
李无忧闻言,脸色不豫,他特地转眸瞥了回玉桥一眼,漠然的道:“败了?战败便按照战败的规则办,古来最烈无非屠城之后一把火。赢了宰人,输了被人宰,敢打仗就要接受这个规则。燕州是个绞肉场,凉州又少死多少人吗?当下占了优势,就要趁势追击,打得他们爬不起来。我们不是神,我们是凡人,凡人要保持谦恭,要实际一点,刻薄一点,凡人怎敢滥施那莫须有的仁慈。朱相嘛,治国可以,但是对外那一套,哼哼,软弱不堪,一点不靠谱,苗望北抵制他的和议,我完全支持,抵制的一点没错。敌人是用来消灭的,不是拿来做生意的,想做生意?打赢了全是生意。我们和北漠通商多年,玉桥,你觉得北漠人的货物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什么?什么也没有,你看看,只不过造就了多少炫富的傻瓜啊。”
两人一会儿功夫,就出了走乌巷。巷外连通平朔城有名的载瑞大街,这条街的两边都是茶楼酒阁,素来热闹,只是现在时辰尚早,凉州人并没有早起的习惯,再加上昨日北漠人闹事,街上要比往日冷清许多,行人寥寥。刚才李无忧最后言语所指,乃是向着一个穿着雪貂皮,大清早就在酒楼门口敲打喊着买酒的醉鬼。
“门主,以您的地位,委实不宜发表这种言论。您对朱相的不满是您个人的意见,但请不要冲着我说,也不要对着门下宣扬,这种抱怨通常是在家里对着墙说的。”回玉桥转而打量着酒鬼哆哆嗦嗦的背影,皱眉道:“他好像真的冷,醉到发癫了吧。”他仔细观察,这条大街可疑的人似乎并不止那披着名贵雪貂皮的酒鬼一人,街下楼上露面的稀少的八九个人,却至少有三人投来打量的目光。
其中表现最明显的则是一个迎面而来,赤裸上身的推车汉子。汉子体格精壮,小车满载,车上堆着几个鼓囊囊的大面袋。另有一个抱着长剑的潦倒中年人,此人倚在前方墙角,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李无忧。还有一个站在茶楼二楼外栏的女子,她清丽脱俗,一袭青衣,静静俯瞰着长街,淡雅无言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
“呵呵,说姓朱的两句又如何,我又没要求他下台。坐在那个火山口的位置,怎就不让人评论了?你不想听,那你捂上耳朵啊,我权且把你当面墙,就算面壁思过了,哈哈哈哈。”李无忧放声大笑起来,然而他一直目视前方的目光却忽然偏移,盯上了那个推车而来的半裸汉子。
汉子与李、回二人相对而行,愈行愈近,已然推着小车进入了李、回两人身前三丈的距离。李无忧含着笑意的眼神就在这个时候落在了他的身上。汉子没有抬头,可是他的裸背瞬间密布细小汗珠,推动小车似乎变成了一项异常艰巨的工作,他的脚步也变得迟缓,沉重的呼吸声连街边人都听得见。
两丈五。
两丈。
丈八。
道路平坦,神经紧绷的汉子却像是走在垂直的山峰,他的手抖得厉害,以至于车上的口袋即将掉落。汉子终于停车,他慢慢放下推车扶手,极为好心谨慎的固定好口袋,侧一步弯腰,平伸汗湿的双手,竟然选择滑伏于地,口中念念有词的开始膜拜,此时山上宫的钟音余韵未消,他的举动完全符合一个最诚信的教徒。
李无忧的面容闪过失望之色,他从汉子的身边走了过去,懒得再看此人一眼。不过他已然被激怒,猛虎独步,雄狮领行,王者的路上可以有挑战者,但不容螳臂当车的冒犯!李无忧森冷望向墙角那名抱着长剑的潦倒中年人。而那中年人竟是一直瞅着李无忧,双方刹那一对,中年人瞳孔急剧收缩。李无忧的眼神仿佛过眼云烟一样飘渺,恍似万物不在心,超脱凡俗,这一双眼睛因高贵而纯真,因纯真而高贵,可是它之所以如此高贵不可攀,纯真不可亵渎,却是因为内里暗藏的无尽杀机。
中年剑客的脸色大变,他拔剑!
选择拔剑,完全是他下意识的一个举动。
虽然,他守候在此处就是想寻一个拔剑的机会,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但拔剑不是现在。
可是没有办法,剑客无法控制自己的气机。他绝非不懂蓄势的庸手,然而他积蓄已久的势竟被李无忧一眼望穿,一眼点燃。
第三七章秋水筑(五)
李无忧背后的青年叹了一口气,他浮掠而出,一闪而至,回玉桥双手齐出,他一只手握住中年人拔剑的手,另一只手按在中年剑客的头顶。
回玉桥的手法十分轻柔,温柔的像一个热恋青年温存的安慰气恼的情人。
中年剑客惊慌的神情顿时安宁下来。
安宁的代价则是安息。
回玉桥把剑客的长剑缓缓压回剑鞘,剑光沉消,剑客软倒下去的身躯也像是一把归鞘的利剑。回玉桥抹阖剑客的眼睛,扶着剑客倚坐墙边,忽然间他收住轻缓的动作,瞬间直身,同时肩头向右轻轻一偏,赶好墙角正冲出来一个灰衣老者,回玉桥的肩头恰恰撞在老者的胸口,老者大吃一惊,万万想不到对方的判断如此之准,出手如此之巧妙,而守株待兔的青年趁势五指探出,轻轻按点在他的腰畔,青年的攻击好似朋友间的一次搀扶,自然而亲密,灰衣老者惊诧的表情顿时转为麻木,身躯软绵,颓然坐倒在墙边。中年剑客与灰衣老者的表情逐渐僵硬,晨光亦照不回两者的生机。回玉桥快速搜查了两人的衣物,但是一无所获,他足尖轻点,翩然掠回了李无忧的身边,轻声道:“查不出这些杂鱼的来历。门主,今天您的杀气太重了,不如调斩经堂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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