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张原的神色如同古井深潭,脸上却忽然闪过一道淡金,王崇阳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再细细看去,又没有什么异状了。
难道自己气血不畅,眼前冒了金星?
一曲已终,犹自绕梁不绝,众人仍旧恍惚如梦,神色不一。
“彩!”
王崇阳轻喝一声,微微击掌而叹。
众人如梦初醒,跟着击掌道彩,一时间大声小声不绝,有几个人甚至把手掌拍得跟闷雷似的,吼得室内轰轰作响。
白云烟盈盈行了一礼,轻启莲步,缓缓行至屏风后,惹得许多人伸长了脖子往后窥探。
王崇阳轻咳一声,伸出手虚按了下,场下士子这才慢慢冷静下来,心中犹自滚烫一片。
“白大家又号四绝仙子,歌舞诗乐,均是上上之选。如今尔等有幸一闻歌乐二艺,各自以此作诗一首,五言七绝不限,只要入了白大家的眼,便可继续留在此间,一睹诗舞之妙!”
王崇阳呵呵笑道:“若是诗太拙,入不了四绝仙子的眼,那就无福消受了,还请自觉退席,下堂去吧。”
众人闻言欣然,虽说科举不考诗词,但大家都是读书人,平时交游往来、诗歌应和是常有之事,应该不在话下。
况且此等美人,乃平生之未见,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也不在话下,此刻听完美人弹奏一曲,更是灵感如潮,几个有捷才的士子很快有了腹稿,跃跃欲试地准备站出来了。
这时,一个黑袍士子走进堂前,拱手道:“在下不会作诗,这就告辞!”
正是张原。
王崇阳一怔,心中又恼又喜。恼的是对方不给他面子,诗都还没做就要先行告退;喜的是对方从头到尾不为美色所迷,想必也是不屑作诗讨好一个伎子。
然而他完全没料到,张原的的确确不善作诗,一个儿时凿壁偷光,又匆忙温书赶考的人,已经把全部心神用在经史上,哪里会花心思去研究诗歌?
当然,他对此也确实没什么兴趣。
一旁的士子听到张原的话,低声议论起来。
“这人有些眼熟……想起来了,似乎是脚踢司马广的那位。”
“不会作诗?那还算什么读书人?”
“这你就不知道了,据说这人以前有个外号叫佛秀才,是往生寺的俗家弟子呢。”
“岂止如此,此人还是个江湖草莽,练了一身武功!”
“那就难怪不会作诗了,我名教弟子竟然自甘堕落,去学这等末流之技,真真不配跻身于我等之列。”
“不仅如此,此人策问试的排名在百名之外,也不知座师为何将其召来。”
“当真如此?那他还有什么脸面坐在此间?换作是我早早退下了!”
一个读书人自承不会作诗,屏风后的白云烟也是好奇,伸出脑袋往堂下瞟了一眼。
一个普通的男子,这是她的第一印象。
待听到众人的议论,便有些不屑地撇撇嘴角:
冒犯世家,冲动!
杂而不精,愚蠢!
不会作诗,浑人!
“一个落第举子,冲动愚蠢没情趣的浑人,日后最多是个混吃等死的乡绅罢了。到了公园角,也不过是个垫底的。”
王崇阳轻咳一声,镇住周围的杂声,皱眉道:“你究竟是不会作还是不想作?”
他对张原还有着重要安排,不想就这么让他名声坏下去,因此话里就给了余地。
堂下一片寂静,众多或不屑、或探究、或鄙视的目光投注在张原身上,读书人固然没有杀气可言,但一支狼毫有时候比什么杀气都要来得厉害,可想而知,过了今日之后,张原绝对会成为众多圈子中的笑料,和书信上的谈资。
然而他若无所觉,依旧浑不在意,对着座上的王崇阳作揖道:
“诗者,言志也。”
“或兼济天下之志,或振兴家国之志,或立功立德之志,或除恶伸冤之志。”
说到这里,禅音不觉而发,如洪钟大吕,震人肺腑;又似天外鹤语,缥缈难测。
“我的志,不在这浮沉宦海,不在这软红千丈;我的诗,不为靡靡之音而作,不为声色之娱而作,更不为红粉骷髅而作。”
拱了拱手,洒然离去。
张原没有说他的志是什么,因为大雁不与燕雀语。
屏风后的丫鬟低声道:“小姐,他说你是红粉骷髅耶。”
白云烟面色难看,咬牙道:“闭嘴!”
丫鬟又道:“小姐,那红粉骷髅是什么?”
白云烟闭着双眸,深深呼吸几下,方才缓过这口恶气,拿着一双美眸狠狠瞪着这多嘴的丫鬟:“理他作甚?一个死宅的呓语罢了。”
丫鬟困惑地抓抓头皮:“哦。”
第三十三章 规矩中的算计 一
张原走出“松间月”,心头压抑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为沉重。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令他生出一种奇异感觉,仿佛眼前这些景象只是泥沙堆积而成,一旦大浪涌来之际,就是统统化为凿粉之时!
大浪……大浪……大浪究竟是什么?
“你,不开心?”一道白影不知何时从后面跟上,与他并肩而行。
张原微微摇了摇头,表示不知从何说起。
苏含月仍不放弃,又道:“是否因为妓院的姑娘没伺候好你?或者,她不漂亮?”
张原喉头一堵,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奇怪地瞪了这少女一眼。
“是不是?”她还在再三追问。
好个苏含月!向来清冷自持,不食人间烟火,缘何今日如此执着呢?
张原顿住脚步,无语地瞪着对方,却瞧见这少女仍旧一副锲而不舍的模样,一颗渐渐圆融无暇的心也不禁泛起无力。
“我说那些姑娘是红粉骷髅,她们便把我赶出来了。”
这算是解释吗?
苏含月眨了眨眼,点点头,似乎很赞同,道:“说得没错,美色,是浮云,美人,亦是骷髅。”
这一来,你自己岂非也是浮云和骷髅?
或许,她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姿色,也从未把自己当过美人。
张原不再说话,埋首前行,细细地整理着脑海中凌乱无序的记忆。
不知为何,对于未来,他隐隐有些烦躁和不安,觉得自己冥冥中总在等待着什么,既是渴盼,又有些恐惧。
一支凉凉的柔荑忽然握住了张原的右手,一股更为冰凉的真气顺着掌心缓缓注入到他体内,周身经脉中隐隐躁动的真气随之得到舒缓,令他心境平复许多。
张原对着少女点点头,两只手同时松开。
无关暧昧,只是看出他的不适,出手襄助而已。
这时,苏含月似有话说,忽然从人群中钻出三个人,奔着张原快速走来。
却是相国府的丫鬟冬菊,不知何故带着两个护院来寻他,看上去并不像要动手的样子。
冬菊先是不屑地瞪了蒙着面纱的苏含月一眼,以为她是松间月的姑娘,暗骂一声“骚蹄子”,然后勉强挤出一副媚笑道:“四公子,老爷在家召你前去呢,说有要事相谈。”
“噢?相国大人召我有何事?”张原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遣词却显出疏离来。
冬菊忍着气道:“相国大人只说,‘骨肉之亲,析而不殊’,让四公子回去见上一面。”
析者,分离之意;殊者,断绝之意。
骨肉之亲,分而不绝,这是要与他重叙人伦的意思么?
听到这句话,张原眼神一垂,似有所触动的样子。
但随即,心中马上涌起一段往事来。那是他天真的孩童年代,母亲遭到司马氏毒打,卧病在床却久久不得医治,他自己又被司马氏三兄妹时常联合起来捉弄欺辱,弄得一身伤痕累累。
但尽管如此,他心中仍埋着一份希望,一份来自父亲的希望。
他苦苦守在他时常出入的路上,终于有一天守到了退朝归家的父亲,然后他怀着告状伸冤的心情,一五一十诉说了他们娘儿俩的困境,换来的却是意想不到的冷漠训斥和无视,随后更遭到更严厉的毒打。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对张文山彻底失望。
想到这段往事,张原冷冷一笑,心中已是寒凉如铁,抬腿就走。
见他不为所动,冬菊大急,便拿出后续应对方式,跟在后面疾声道:“相国说了,堂堂举人长居佛寺,这不像话,若四公子执意如此,相国只好废了你的功名,并且兵发往生寺,拆了里面所有庙宇。”
张原脚步一顿,胸中已是少有的怒意如狂。
功名,举人,在他看来也不过是浮云。如果不是为了莫名的预感,觉得未来可能甚有用处,送他个一甲出身他都不会稀罕。
但拿着佛寺来威胁,还真令他为难了。若是旁人,拆一百座庙宇、甚至杀一百个僧侣也休想拿捏他!
但方圆对他有恩,一个自小就不知关爱为何物的人,别人的点滴恩情都令他铭记在心。
好好好,就走上这一遭又如何,任凭你们又捏着什么鬼祟手段,我自一剑斩之!
……
相国府内。
“老爷,幸好张原没考到前百啊,若是进了殿试,拿到进士出身,我们日后就被动了。”司马夫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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