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很想易容,想看看自己老了会如何。
引着照浪来到披锦屋厢房外,长生一开门就看到散漫的云气,如蛰伏的蝙蝠扑面飞来。他急忙掩上门,对照浪道:“城主稍等,我去通报一声。”
许是紫颜听到他的声音,再拉开门时烟云尽收。长生放了心,蹑手蹑脚走进,向披了潞绸狐皮袄子的少爷行礼道:“照浪城主求见。”紫颜回转身,脸上抹去了峥嵘棱角,竟是五官全无,平板如一页白里透黄的书皮。
长生着实吓得不轻,一颗心猛然拎在手里,倒退了两步,指了他说不出话来。
紫颜的笑声传来。他掀开遮盖的一方象牙色素纱,冲长生眨眼道:“吓着了没?”
长生魂魄初定,当然没好气,“少爷老拿我玩儿!要是我胆子小吓晕过去,少爷就不能帮我易容了。”
紫颜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欢喜地道:“你说什么?你答应易容了?哎呀!”他的双手抖了抖,丢下长生兀自揉搓起来。长生心里竟有些感动,紫颜虽是成天笑眯眯的,好像也很少见他这般喜悦过。想想住在此间这么久了,只此一事算是达成紫颜一直以来的心愿,长生微觉愧疚。
“答应归答应,少爷也须应我一桩事才好。”
“好说,好说。”紫颜没口子地应了。
“此外,照浪在外面等着,他想请少爷易容。”
“让他等好了。”紫颜拉过长生,一拧他的鼻子,“这里要改……这鬓角的头发也要拔掉……给你添一颗痣好不好?在嘴角好呢,还是在额头好?要不点在眉心扮观音?耳垂索性改大些,眼睛嘛,撑个双眼皮罢,你那内双看不清楚,不够威严……”
“等下,少爷你究竟想把我扮成什么样子?”
紫颜睁大了眼,想了想:“唐三藏西天取经,你来扮观音,萤火可以做唐僧……”
长生先前的感动和愧疚顿时烟消云散,怒道:“你不是说学易容吗?怎么成了唱戏?”
“好啦,好啦,戏装扮相要画得像也不容易。你功底差,就从那个先练起。”紫颜开始碎碎念。长生不无气馁,一心以为紫颜是为了正事,末了只是整治他一番,少爷的心思不能以常人度之。
“可是,少爷刚刚应了我一桩事。”
“你想拿什么来换?”
“我要看少爷真正的脸。”长生决然说道。
紫颜的笑容慢慢淡去,像一朵花静静地收起。他森然道:“你不怕吗?如果看到一张像刚刚那样的脸。”长生骇然,回想那恐怖的一幕,少爷怎会脸面全无?勉强笑道:“哪里会有那么惨。”说完竟有点口吃,咿啊了两声说不下去。
如果,紫颜曾经失却了他的脸,如果,那才是他学易容的原因。长生只觉身上有一片肌肤被剥开,鲜血淋漓地呈现在白辣辣的日头下,哀痛无声。
“你去叫照浪进来吧,我忽然对他感兴趣了。”紫颜一挥手,结束了两人间的对话。
长生悬在半空的心落了地,摇了摇头,从脑海中暂时抹掉那张凄绝的容颜。少爷的脸,应该完美无瑕。这样想着,突然记起紫颜以前说过的话。“我的样貌过于妖冶,由面相看亦不是长寿的命。”既是如此,就不会是被毁得没脸见人。
他放心打开门,去迎照浪。
照浪进屋时笑容暧昧,他内力惊人,长生不知道他是不是偷听到了什么,看他一脸得色很不高兴。他坐下后,跷起腿瞥了长生一眼,傲慢的样子令长生嫌恶,忍不住对他说道:“喂,你想找我家少爷办什么事?可以说了。”
“不是在你面前说。”
长生一听,恨恨地顿足,回身白了紫颜一眼,直接摔门走出去。
照浪把目光从门口移向紫颜,若有所思地道:“你相当宠他,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紫颜轻笑,“这回你来,是想我为你易容?”
照浪一怔,“不错,你真是聪明。”
“但不知你想易容成什么样子?”
照浪缓缓说道:“很简单,我要你最爱的一张容颜。”
紫颜笑得诡异莫明,照浪只觉屋子里簌簌地暗下来,仿佛被人拖到了十八层地狱,迎面是狰狞的恶鬼。他心里一抖,发觉紫颜邪恶地笑着,眉梢眼角写满了狡猾与卑鄙。
“你不后悔?”紫颜问得很慢。
照浪生平没怕过什么人,在这一刻竟讶然无语,艰难地点了点头。应完紫颜,他反复问自己,是不是应该后悔呢?
房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紫颜的脸登即恢复正常,甜美柔和的微笑恰到好处地浮现着。敢在紫府这样嚣张的人,除了紫颜的夫人侧侧外自无他人。照浪往常不爱见她,今趟却难得松了一口气。
侧侧一进屋就护在夫君身前,紫颜很配合,做出弱小可怜的样子,躲在她身后偷笑。她站定,指了照浪道:“这个死人又来这里想挑衅什么?我们可不怕他!”
照浪勉强笑道:“我这回带了厚礼,想请紫先生为我易容。”见侧侧的眉一扬,立即接下去说道,“我想要紫先生最爱的一张容颜,这该不难做到。”当下抽出礼单递了过去。
侧侧道:“哼,还有什么好说,我家紫颜最爱的自然是我,难不成你想易容成我的模样?”紫颜见她对那张礼单熟视无睹,悄悄伸手接过。
照浪微笑,“这个嘛,在下不敢苟同。”
侧侧回头问紫颜:“你来跟他说!”
紫颜笑眯眯地盯着礼单道:“碧鲛绡十匹?哗,这可不易得。鸳鸯绮五十匹,侧侧,可以给你做几床新被子。龙油绫百匹,这是女蛮国的珍贵之物,避雪衣也有了。云缎百匹,这却寻常见了。六铢纱和三梭罗,这是侧侧你喜欢的。金线锦、翠毛锦、唐锦……唔,城主这一送,春夏秋冬的衣料都有了,真是多谢。”
侧侧待他说完,叫道:“你说,你最爱的是什么样的脸,这就告诉他。”
“不可说,不可说。”紫颜神秘地一笑,“一说就不灵了,易容之前,我什么都不说。”他对了照浪肃然道:“每个来易容的人,舍弃了过去,才有想要的将来。能舍得,才能重生。你确定想要那一张脸,我就给你。”
照浪笃定地道:“是,我想要。只要你没有骗我。”
侧侧看出其中玄机,照浪必不是兴之所至,随意为之。他究竟为谁而来?他心目中紫颜最爱的容颜,莫非早就有了定数?
紫颜道:“我易容时,必给主顾最想要的容颜。”
“你也有舍弃吗?”照浪问。
“当然。”紫颜开心地笑,“没看我过几天就丢弃一张脸吗?”
侧侧面有忧色。她隐隐知道紫颜丢弃的是什么,或许,有更多不为她所知的放弃,方能成就今日的紫颜。想到这点,她涔涔汗下,难道紫颜最爱的竟会是那人的脸吗?
她试图看透紫颜的心思,却见紫颜镇定地微笑,“你以为,真能凭一张脸,就知道所有的前尘往事?”
“你敢给我看,我就敢要这张脸。”照浪断然道。
云烟倏地飞腾而起。紫颜道:“去叫长生来。”侧侧应了,慌忙跑出门去。这时提到长生的名字,令她的心更是一慌。等两人转回屋里,漫天烟雾飘荡,竟可见雕梁粉壁,光华灼目,彩幄翠帱,香飘万里,活脱脱一个极乐世界。
“过眼云烟,你,都放下罢!”紫颜手中刀光闪过,直直刺向照浪。
传说有一种刀法,不杀人不伤人,在看到眩目的刀光时,人已入幻境。照浪身负绝顶武功,可眼睁睁看那刀光劈来眉心,偏动弹不得。仿佛那烟云化作了女子缠绵的手脚,盘上他的身躯,直把四肢都套上枷锁。不知哪里来的刺目亮光洒在刀身上,再借由薄薄的刀片斜射进照浪的眼,如一根针透脑穿过,照浪两眼发愣,被这光影催眠入定。
照浪本是最熟悉易容之人,此时只觉魂灵突然被抽去,意识混沌莫明,不晓得到了何处。唯有大片烟云如潮涌,前仆后继要把他推开,推至沉沉黑夜。心底里有声音在提醒他,是着了紫颜的道,中了紫颜设下的圈套,一任他如何运功、如何想着破解,就是没法看到一丝清晰的景象。
云烟变幻,那走过来的窈窕女子,不是初见时的红豆吗?这是幻影,照浪清醒地看破,心中冷笑,紫颜啊紫颜,休以为我会怕你这小小伎俩。这女人已非我所爱,弃如刍狗敝屣,岂能控制得了我?俗世之爱,早不在我眼中,是否是你没有预料到的呢。
柔美的曲线化作了男儿,这小小少年不是长生吗?紫颜,你看出我的用意了?是的,这是你最爱的脸吧?你千方百计寻了他来,是想靠近那不可及的高处?你的用心被我猜破了,你怕不怕?你给我这张脸的话,这少年会不会害怕?呵,紫颜,你到底是谁,眼看我离你真正的那张面皮,已经不远了。
这个充满恨意的男人是谁?等等,紫颜,我记得他叫萤火,是你的手下。可他眼中的凌厉绝不属于常人,我一定曾经遇见过他。仿佛是多年前,被我劈过一刀的人?不,那人已经死了,连同他整个帮派被我连根拔起。那一种恨意很多人都会有,你知道,我灭了多少门派,这江湖中怎么还会有我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