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颜知她会错意,牵了她往院子里走去。翠影浮花,初看时与京城紫府并无二致,尤其是与他相伴,哪里都是此心安处。侧侧的心静下来,静静咀嚼他说过的话,思及自身,不免有些痴了。
“明日的登基盛典不是他功绩的顶点,而是一个伟大征程的起点,想到这些,我只觉昔日拘于一己命运,远不如他。你说得不错,要有北帝的气势方好,今次十师相聚,你也看到了,诸般技艺揉和相乘,其利百倍。我原先太过依靠香道医药,以后,想要采诸家之长,另辟蹊径。”
紫颜眸中清辉如露,侧侧怔怔看着他,他脸上能看出酷似千姿的神采,或者,这两个男子身上,蕴藏同样睥睨天下的豪情。
“北荒的局面来之不易,好容易走到这一步,容不得半点犹豫。据说来的是迦夷王,能率军千里奔袭到此,非能者不可为,千姿既想以王对王,堂堂正正击败他,我只有成全。”
侧侧苦笑,“就要做皇帝了,他手下不是没有大将,还是如此任性。”
“如果君王也是一种职业,他是最会磨砺技艺的一位。”紫颜说到此,眼中映入初见千姿时的身影,傲然不可一世的公子千姿,其实内心始终怀有强烈的危机感,这才修成捭阖纵横的手段。“我不会输给他,不过,再不会用那些激烈的手段,让你挂心。”
侧侧安然一笑,她只怕他再起心结,一味逼迫自身潜力,听了他这几句表白,看来真真是想透彻了。
“你走了,明日却是由谁来扮你呢?”她失笑间想到这个问题。
于是,与镜心长谈数日的长生一头雾水地走入屋内,心神犹自沉浸在佳人悦耳的语声中,奇道:“太师又来做什么,难道少爷这么晚还要出去?啊,这张脸……”他算是清醒,明知千姿不可能坐在内堂,紫颜的衣饰又未换,瞥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紫颜颐指气使地对他道:“紫颜,明日是我登基大典,你一定要来。”长生眼珠一转,竟听了个明白,并未质疑此事是否僭越妄为,掩口笑道:“若能瞒过皎镜大师他们,我乐意一试。”
这世上的胆子都是吓大的,换作几年前初入紫府时那个少年,贪昧银钱已是胆大,后来旁观了几回政变,偷天换日看得多了,生生死死也经历几场,多少炼出了不动心。长生虽不知紫颜好端端为何要扮做千姿,有太师阴阳在外,想来是串通好的正事,无需他诸多操心。
紫颜想了想道:“我帮你易容,大约十之八九能瞒过,但绝不可多说话,侧侧也须多替你遮掩。傅传红眼尖,姽婳识体香,却不好办,除非求夙夜出手相助。”
长生兴奋地问:“若是我来易容呢?”紫颜不忍心地道:“想听实话?”长生泄气道:“好……我知道了。”紫颜笑道:“五五之数,当年我去十师会,也被他们一个个瞧出古怪来,你有一半胜算已是极好。”长生道:“若是请镜心易容呢?”紫颜拉下脸道:“你就是想说,有她帮你易容,万无一失?”
长生嘀咕了几句,紫颜笑骂道:“混账东西,难道把你易容成我,她能更高明不成?”长生一想也是,忘了他的目标是少爷,只想着佳人,不由羞惭不语。紫颜瞧着侧侧无奈地道:“徒弟大了……不中留……”侧侧早笑岔了气,拿着一方帕子倚在桌案上闷头忍着。
紫颜见侧侧开颜,朝长生使了个眼色,被这一场说闹,屋子里凄风愁雨一扫而尽,侧侧妙目频转,只待看两人易容描摹。
紫颜想了想,他容颜千变,有几张脸是众人惯熟见的,在盛典上就略显妖冶出挑了,不若随意选个素净清朗的,长生也不易露破绽,便收手笑道:“我的颜面太多,长生你先任意易容一张来看,我收尾修补就是了。你有五成把握,我改改也就有八成了。”长生一听仍由他开局,精神一振,急忙收拾镜奁挑拣材料。
外面阴阳等得不耐烦,进来催说宫门下钥,再晚便赶不及。紫颜不慌不忙,请他在旁观看长生易容,阴阳无法,破绽自是越少越好,何况紫颜举手投足活脱脱就是千姿,他无法开言拒绝。
长生整鬓理髻,对镜凝神,想到紫颜千般颜面,踌躇半晌,用了初为长生时,见到少爷时的那张脸。
“我叫紫颜,是个易容师,你是我捡来的孩子。你可以叫我少爷。”
他恢复记忆后,知道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到紫颜,可是脸面重生时的感觉太美妙,而紫颜灿若星河夺目的容颜,就像一束光,照进他多年漆黑的心。
当年的紫颜,就在他小心摹画中,现出了形迹。琼肤玉脂宛若惊鸿,比女子更姣好的面容后,隐藏的是一颗补天顽石之心。
那么多的脸面,犹如一卷卷人生,执著地想要夺天改命,做自己的造物主。紫颜在旁看了,微微感叹,诸相非相,他心中想求的,是远离一切诸相背后的本来面目,是制定冥冥一切的至上规则。最终,他依稀摸到了法则的边缘,命运却要惩罚他触碰虚无的企图心,将他打落尘埃。
站在一行一业的巅峰,势必会察觉到极限。只有真正突破了壁垒,才会发现更广阔的天地在前方等你畅游,这世间的奥妙,穷其一生也探索不尽。
紫颜嘴角噙笑,险死还生的经历,令他越发明悟生命为何。生死的转换,命运的轮回,体会万物的真性,易容是他端凝世界的眼,是他丈量天地的尺。如今,就算于微小处,于平庸处,他也能感受分辨去除执念后的快乐,一念,心即清明空灵。
譬如此刻,凝望长生易容,细想流水时光,过眼的不如意事,就在掌下烟云中聚合消散。
长生袖手玉立,朝他闲闲一拜,“玉翎王在上,在下有礼了。”紫颜笑道:“我对他可没那么客气。”长生憋足了的精气神险些涣散,瞥了忍笑的侧侧一眼,旁若无人地弯起嘴角,“不错,是我拘泥了。”
紫颜斜睨眼看他半晌,慨然叹道:“扮得不坏,无需我再动手。你竟可以出师了。”长生惶恐不已,这几日与镜心切磋,他屡有明悟,明心见性一日千里。往日里,他对紫颜太过敬畏,于易容术不免看得过高,诚惶诚恐之下,出手颇有畏首畏脚之嫌,做不到如紫颜一般挥洒自如。与镜心相对却激起他的斗志,一心要在佳人面前施展,逼迫他使出浑身解数,一身智慧如锦绣纷呈,渐渐看出了花样纹理,理清了经纬脉络。
阴阳抚掌道:“到底名师出高徒,如此就该放心。王上,可以起驾了。”恭敬地来请紫颜。紫颜望着宛若镜影的长生,举手投足自有一种风流,恬然笑道:“先生安好,我心足慰。”长生鼻尖一酸,深深拜了下去。
紫颜望了侧侧一眼,即使这一瞥,充满帝王的矜持冷漠,像是金柱上威严冷血的盘龙。可是她从他眼底里,看到异常温柔的笑意,蔑视礼法与皇权,把即将到来的盛典,视作一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传奇。
千里之外,风烟如土,画角声凉。千姿龙骑当先,扫荡贼氛,战血染红了王旗,千军万马在身后呼啸。
御殿之上,丹墀如霞,银屏生香。紫颜从容帷幄,谨肃修习礼法制度,直至午夜沐浴静心,祷告天地。
这一双人儿,再度踏上彼此的征程。
三月十日,北荒大帝千姿登基即位,三十三国奉其为共主,八方来贺。
吉时告祀天地,于长胜宫外龙神坛祭龙神,河边神幔飘荡,司俎官员在案桌上摆满香碟醴酒等供品,司香点香。神庙长老为司祝主祭,将一条纸扎的巨龙放入玉龙河内,视其沉没时间长短,判断未来气运是否绵长。
今次的巨龙煞是威风凛凛,龙爪腾空乱舞,一身彩鳞闪亮,双目如活了一般,顾盼有神。苍尧百官及王城居民、北荒诸王及其各国来使、各地部落首领,无不随之行拜礼,三呼万岁。
一百二十八名戴了神怪面具的男女跳起了傩舞,白袍黄帛如涛如浪,而巨龙巍然如舰,高高昂头驶过。在以往的典礼中,再壮观的巨龙沾了水,傩舞跳到一半,无不被淹没,此次直至舞蹈到了尾声,巨龙依然徜徉在河中,闲庭信步。鼓乐声中,万众齐唱一首古老歌谣,颂赞龙神的功德,一声声歌彻天地。
水天一色下,巨龙悠悠游向远方,经过诸师用砑光、施胶、染漆、打蜡多重工序打造,它在没有风浪的内河可以平稳行驶良久。萧萧春水,赫赫皇威,这巧技被民众以为是“神迹”,是龙神下凡护佑苍尧、护佑北荒的最好证明,一时欢声雷动,万众拜伏,恭迎神明显灵。
姽婳看得有趣,哂笑道:“叫夙夜施法的话,这龙能上天入地呢!”傅传红含笑审视巨龙在晴日丽阳下的光影变幻,想到这是三百多名工匠照了他的图谱彻夜赶工绘制,心中颇有自豪之意,搓手笑道:“已经够好了,够用了。”
姽婳点头,“毕竟,这是你有生以来画得最大的龙。”傅传红摸了摸头,大小也值得夸耀?蒹葭在旁听见,拉了徒儿一把,笑道:“你呀,又欺负小傅。”诸师闻言皆笑。
长生混在诸师之中,只觉气氛与平日旁观不同,想到紫颜当年不惧列席十师,缓缓安下心来。他不时远望镜心,如画芳颜曾是他遥望的一颗星,如今勉强比肩而立,他因而看到立于高处的风景,原来更为纯粹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