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的骄傲,莫非就是此刻,目睹如斯壮丽由他带领工匠们完成。
“北帝是惹不得的人物呀。”紫颜淡淡说道,瞥了他一眼。
忽然,长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面色一僵。
“照浪?”他将信将疑,脱口而出。
元阙目光一凝,顺了长生的视线寻去,玉阶上一个身影岩岩而立,谈笑间风流难学。杀气顿时自元阙眼中喷涌,几乎要把眼珠当暗器射出去,紫颜的手轻轻落在他肩上。
“景帮主似乎有话说。”
景范匆匆而来,特意向诸师行了一礼,请众人到了一间偏殿,撤去守卫,摆出有要事相商的姿态。
众人见他郑重,不觉好奇,景范很是惶恐,对紫颜等人歉意地说道:“王上命我来转达,于夏国定西伯照浪有大功于北荒,请诸位暂且抛开旧怨,不要与他为难。”顿了顿道,“王上知道强人所难,只是照浪与诸国安宁关系甚大,他已派我们骁马帮贴身保护。”
众人惊讶看去,照浪果然与千姿相谈甚欢。元阙收回眼光,心下微微恍惚,他定了定神,听紫颜问道:“帮主可知梵罗国二王子的下落?”
景范微笑,“果然,王上说此事瞒不过紫先生。照浪说动阿尔斯兰王子反叛梵罗,北荒已与中原联手夹攻西域联军,加上二王子在梵罗的内应,三方协作,足以把握先机,消弥战祸。只要有一线可能,王上并不想爆发大战,致使生灵涂炭。因此,请诸位权作不认识照浪,并请保守这个秘密。”
众人面面相觑,竟有这样的峰回路转。
紫颜淡淡笑道:“这还能是秘密吗?照浪既与玉翎王谈笑风生,稍有见识的人打听一下,便知端倪。我看千姿早已做好布署,无论二王子是否真心归顺,都阻挡不了他的故意造势。你们也不是刚与照浪接上头,骁马帮为我朝太后做事不是一天两天,连我也进献过一张皮毛,帮主莫非忘了?照浪是太后最忠心的棋子,他与你家王上岂会不识?只怕两年前我来苍尧,你们就已经私下把酒言欢。”
景范略显尴尬,咳嗽一声,说道:“两位太后毕竟是姐妹……”紫颜想起千姿生母白莲对雄图霸业的淡泊,冷冷讥讽道:“千姿倒更像我朝太后的儿子呢。”
侧侧忧心地凝视紫颜,她不想他与这些庙堂争斗离得太近,每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可是她频频的注视似乎影响不了紫颜,他依旧冷淡地说道:“于夏国呢?离珠郡主……”
景范愁眉苦脸,事涉军机,他说得越多越可能泄露,十师虽非外人,到底人多口杂不好控制。
紫颜玉面清寒,道:“若是千姿真要牺牲女人做筹码,这个北帝做了也是枉然!”他心下一叹,想到桫椤从巫女到王后,如今千姿一心在他的壮志上,他们就这样相守了两年,或许,假戏真做也是一种幸福?
丹心忍不住道:“璇玑不在,我也要为她说一句,于夏王不是东西!要收伏那个王子,想别的法子就是,何必要女人出头?阿尔斯兰和离珠郡主来了么?”
“只有二王子到了苍尧。”
丹心欣慰地道:“难道离珠没有成亲?”
景范勉强一笑,挠头道:“此事说来话长。”
“说来也不难。在西域诸国看来,二王子因夺位不得,特意到了北荒,借寻访阿焉尼遗迹,想支持找到他夺位的有力凭仗。不想,他宝玺未找到,却敲开了于夏国大门,被招为婿。接下来当然是策反于夏,从北荒腹地乱起,动摇北帝即位的盛典,也就阻止了北荒诸国结成联盟。”紫颜不动声色顿了一顿,“可是他没想到,于夏在照浪的说服下,本就是假意与他联姻,即使真的扯起大军,恐怕也是掩人耳目,最后仍会直奔西域而去。二王子不过是促使梵罗深信的诱饵罢了,他或许此时已是傀儡,要知道照浪的易容术还是不错的;或许,他见势不妙,索性真的投诚,卖出西域联军的情报。如果离珠郡主未至,想来于夏并非真心笼络二王子,不过是各取所需,演一场戏罢了。”
景范凛然,紫颜作此推断,绝对有消息来源,想到艾冰夫妇,不由心中一动。丹心偷看了长生一眼,他手中尚有阿焉尼的金印宝玺一枚,忘了要做处置。
紫颜一气说完,忽然换上笑眯眯的脸,对诸师说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就是照浪的手段。”他似乎特别留意元阙,横波浅笑,看得少年心中一个激灵。
元阙一片混乱,他该如何自处?想到璧月宁折不弯的禀性,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他不仅是一名匠作师,他还有身为人子的骄傲。
皎镜等人想起雪山盗受照浪挑唆之事,仍有余怒,觉得玉翎王未免不分敌我。景范知诸师心结,始终苦笑解释,紫颜叹气替他分说:“照浪暗中操风弄雨,其中用意究竟如何,只怕王上也不能深知。就拿雪山盗一事来说,他完全能推个干净,我等并无实证可交给王上。帮主若真的有心,不妨留意他背后潜藏的力量,万一他临阵倒戈,也好有个应对。”景范凛然应下。
远处的照浪谈笑风生,像是千姿最得力的盟友,游走在诸国来使身际,如鱼得水。元阙定了定神,举步向他走去。紫颜放心不下,如影随形地跟着,长生心事重重望着两人,一言不发追上去,丹心与不远处的墟葬同时察觉了异样,也跟了过去。
翠阁朱阑下,千姿见元阙走近,含笑示意身侧诸人迎接。
“这是玉阑宇的元阙大师,此次营造长胜宫悉数由他掌管。”
照浪与两名使臣正待友善地寒暄两句,元阙沉脸对着照浪说道:“今日起,我将退出玉阑宇,有生之年必取你性命,报我杀父之仇。”他圆脸如月,一双眼光华澄净,千姿倒吸一口冷气。
长生骇然止步,悄声问紫颜道:“退出玉阑宇?那还是十师吗?”紫颜道:“十师从来是指一业翘楚,退不退无关紧要。”十师之名出自崎岷山主撄宁子,四次盛会出了十多位惊才绝艳的大师,天下闻名。自撄宁子失去记忆后,十师便成了诸人约定俗成的名号,千姿虽看重他们身后的工坊商家,但诸人的声望才是重中之重。
元阙既已担了这名头,有营缮长胜宫的赫赫威名在,匠作师之名已无可替代。丹心见他决绝,不免神色戚然,握紧了拳又放下,犹疑地回望远处诸师。众人察觉这边的动静,凝神望来。
照浪哈哈大笑,倨傲地道:“我一刀砍死过很多人,想做下一个冤魂,就来吧。”他竟连元阙之父是谁也不问,轻慢到了极点。
元阙朝千姿施礼,沉声道:“血海深仇,不可不报。元阙不敬,请王上恕罪,我会等到登基盛典之后再出手。”未等玉翎王开口,他又对照浪道,“家父盈戈,曾刺杀你两次。事不过三,我会替他完成最后一击,告慰家父在天之灵。”
长生震惊地向紫颜望去,看到少爷眼中熟悉的漠然。少爷是真的不在意吗?他为什么要走得这样近,亲眼目睹元阙的悲哀愤慨?长生胸中烦闷,堵塞的郁郁之气如乱石压顶,憋得他喘不过气。丹心惊愕凝视元阙,只恐他当下就要出手,暗中移步掩到他身侧。
照浪冷冷地移开目光,如孤飞天际的胡鹰,铁羽雪爪幽然凌空。
“好得很!我不介意多杀一个人。”他随意地瞥了一眼,见到墟葬在侧,淡然说了一句,“托大师的福,言尚书欲辞官致仕,不想家中有小厮投靠政敌,将他阴私全揭了出来,触怒了圣上,革去职衔。言尚书惊怒之下,病上加病,想来时日无多,这也算如你所愿。”
墟葬神色未变,淡然望了元阙的身影说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照浪哈哈大笑道:“好!我且看老天如何收拾我!”
丹心忍不住想跳出去,长生见他脸色顿变,心知不好,拉住他不去添乱。元阙面如雪月,决然地挥袖而去,月白色的清影一步一脚印地穿越明暗。宫殿中无数光线追逐他的脚步,仿佛朔雪回旋,有一片辉光始终笼罩着他。
他可以掩藏身份,不露痕迹地对付照浪,他的骄傲却不容他如此。他要照浪记得爹爹的名字,盈戈,铮铮铁骨,不可抹杀。
他走上了最艰难的一条路,只身一人,没有退路,却因此豁然开朗,仿佛解脱。
周遭观望的使臣尴尬走开,四下纷纷低语,窃窃将这恩怨传扬开来。照浪不动如山地伫立,他明面上是于夏使臣,乐得让邻国看笑话,正好遮掩幕后真正的交易。
对元阙的复仇之言,千姿不以为然,粲然一笑,恍若无事地招呼紫颜:“你与定西伯有旧,替我好好招待他如何?”紫颜玩味地看着他,并不应承,微含讥讽地道:“王上使唤完了元阙,就置之不理了?起码有些香火情。”
“私人恩怨,与你我何干?唯有两不相帮。”千姿浅浅一笑,眸中秋水神光,颇为自得地注视他,“若论杀人,我比他还血债累累,死在我手下的人来寻我麻烦,你难道会助我不成?”
紫颜笑道:“自作孽,不可活。”瞥了照浪一眼。千姿无视他的冷嘲热讽,只当他赞同自己,“元阙大师无论在不在玉阑宇,都是我座上贵客,与定西伯一视同仁。”他看向照浪,徐徐说道,“请定西伯看在我的面上,盛典前不要与他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