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蓦地察觉紫颜是男子,直勾勾凝视半晌,认出徒弟的骨骼样貌,恍然道:“难怪我觉得你有妖气,竟是易了容。你过来,让我好好瞧瞧。”紫颜依言走近,傅传红如盯妖怪般新奇地端详很久,看得姽婳也替紫颜害羞起来。
紫颜微笑道:“为什么师父你眼睛看的是我,心里看的却是她?”
傅传红腾地红了脸,咿呀转向姽婳,说道:“你……真是女子?”姽婳递过月牙犀角,把两人的身份又说一遍,将前事交代清楚。傅传红尴尬一笑,朝他们抱拳行礼道:“原来你们也是十师之一,失礼失礼。我居然妄言收你们做徒弟,哎呀,太不敬啦!”紫颜道:“傅师父说哪里的话,丹青之术若能传授一二,自当感激不尽。”
傅传红想了想,叹气道:“唉,你确有慧根,既入了旁人门下,名分上是不能再收你了。我瞧不出你年岁几何,看样貌比我小,看神态比我老,但你是易容师,长成什么样都作不得数。我们平辈论交,难得有缘,你想学什么,我倾囊相授便是。”他说完,想到好容易撞见个能传授衣钵的人又没了,大为叹气。
姽婳笑道:“你这画呆子,太拘泥门户之见,只要你的所学有人可传,不做你弟子又如何?我霁天阁偏不讲究这些,紫颜跟着我的这些日子,熏香一术已通晓甚多,将来我霁天阁有传人也好,无传人也罢,此道不衰就是幸事。”
傅传红不敢直视她的俏面,兀自望了紫颜点头,“嗯,啊,说得在理。”想了想又道,“不知大师可否卸了易容,让我一睹真面目?”他自知姽婳是女子后,想看又不能多看,心思矛盾,全然失了先前洒脱的姿态。
姽婳道:“你叫我卸我就卸?现下你不是我师父啦,我没必要听你的。你们坐着,我找墟葬和皎镜去,看他们抓着贼没?”说完,慢悠悠地踱出屋去。傅传红想留她,却不知说些什么,情急地站起身来,目送她飘然离开。
紫颜饶有兴味地看傅传红失态,看姽婳窘迫,自得其乐地玩着手上的工具。易容术,真是奇妙的东西呢。
姽婳走后,傅传红终于神态自若,捡起茶杯碎瓷摆在一处,凝神想这事的来龙去脉。
“我与人无冤无仇。”傅传红道,“就算有仇,何必等我到船上才下毒?在小酒馆动手容易许多。”
紫颜点头:“想来不止针对你一人。”
“前去赴会的十师及其门徒,应该都在这艘船上。”傅传红徐徐说道,此刻他冷静如镜,隐隐有一代宗师风范。紫颜望向他,仿佛看见他入宫时的从容淡定,作画时的自信悠然。他收拢着碎片,像是在拼一张支离破碎的地图,裂纹的背后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我昏迷的期间,船上可有其他骚动?”
紫颜摇头:“尚未听闻。”
傅传红抚头笑道:“丢人,我许是唯一中招之人。与会十师我谁也不认得,直接收到墟葬大师遣人递来的信物地图,就巴巴地一人赶来了。之前滞留酒肆,我就是想不好该送什么贺礼,怕缺了礼数,丢画师一业的颜面。”
“傅师父何必想太多?我便为瞧热闹而来,可惜我师父他……”紫颜低下头,把沉香子的事简略说了。
傅传红安慰他道:“人各有天命,逝者已矣,你若能将师父的绝艺延续下去,他在天有灵,也当欣慰。”
紫颜平静地点头。他没把自己列于十师之中,他是替师前来,那个大师之位也许近在咫尺,仅有一步之遥;也许如天上的星,要用尽毕生气力去摘取。无论如何,可以为人易容,见一张容颜于掌下融雪流霞,修改宿命哪怕只有一点点,他都有种新生的快乐。
在紫颜沉思的时候,傅传红把碎瓷一分不少地还原成一只白瓷如意云纹高足杯,他的双手似有磁力,每块细小的碎片妥帖地粘在另一块碎片上,像是从来就不曾分开过。举轻若重地拾起,放下,仿佛对了呕心沥血绘制的佳人,不肯以丝毫增减削弱它的美丽。最后一块放好时,紫颜心里咯哒一下,知他心里有了分晓。
“风雨欲来。”傅传红的手指慢慢划过杯口,拼合的瓷杯随时有再次碎裂的可能,看得人提了一颗心。他故作老成地笑看紫颜,问道:“你怕不怕?”
“难得遇上有趣的事情,当然拭目以待。”紫颜不甘示弱地回答,“如果十师会仅是一成不变的风景,想来十年之后无须再来。可听说墟葬这是他第二回来,我想,会有值得期待的事情罢。”
傅传红抚掌道:“呀,你真对我脾气。我们做不成师徒,就做一对酒肉朋友!来,我带了催冰坊的斜晖酒,你我痛饮一场如何?”不由分说地拉了紫颜,取两个杯子摆开酒阵。
紫颜惦记姽婳,走了半天没有消息,好心地提醒他道:“傅师父,他们三人不知抓贼抓得怎样了,是否去打探一下?”
傅传红一怔,很快又道:“你叫我传红就是,师父长师父短,老是勾我的伤心事。哈哈,他们三个是厉害人物,我才不操心。倒是另外几位大师不知如何,出去看看也好。”说完立即站起身径直往屋外走去,脚步飞快。
紫颜听他说其他几位大师应在船上,念及阳阿子,又想到师父,不由难过。两人走出舱房,除了他们这间灯火通明外,隔壁与对面的船客皆熄了灯。飞鹘的舱房分三个等级,甲板上的雅室专供赴会的十师及其门徒,和前往露远洲的大商贾使用,一宿价格非常昂贵。甲板下又有两层舱房,一层在船侧可以开窗,为寻常商贩、来往行旅居住。最下层船舱内置飞轮,是船夫踩踏行船和住宿之所,虽不见天日,格局却显大气,通风良好,一应俱全。
雅室的门上分列二十八星宿名称,紫颜和傅传红不知各自住的是谁,夜深也不便打扰,两人悄如巡夜,安静地打舱房外走过。行到列了“鬼宿”名字的房外,两人猛地瞥见黑色的长廊里立了一个黑衣童子,肃然不苟言笑地守着,若不是傅传红险些撞上,根本不知此处有人。
傅传红退后一步,歉然说道:“呀,没见着你,怎不进屋歇息?”童子眼珠一转,冷冷瞪着两人,并不搭腔。紫颜一动不动凝看他的样貌,看久了就有冰冷的寒意袭身,只觉对面这童子并非活人。他一向不畏鬼神,此刻竟犹豫起来,伸出手想拉傅传红,手已僵直难动。
傅传红察觉不对,许是夜色浓重,凉凉的春意舔着胸口,贴身一片冷汗。童子始终不言语,瞳孔碌碌地转,像蛇眼幽然盯紧了两人。紫颜与傅传红想打个哈哈逃走,腿脚却不听话,扎根似的动弹不得。
约莫僵持了一盏茶的工夫,两人累得双腿发麻,长廊尽头有了声响。那童子咔咔地将目光移开,向船尾看去。紫颜当即松懈下来,暗恨入定的本领不济,竟被一个小小童子锁住心神。他方自懊悔,傅传红一拉他的手,道:“走!”
两人回到傅传红的“尾宿”房中,心有余悸地回想刚才的一幕。紫颜狐疑道:“这童子装神弄鬼的,是友是敌?”傅传红想了想,恍然大悟道:“这一定是灵法师门下,对!替他看门的,想来有几分手段。”
紫颜苦笑道:“灵法师是什么路数,你知道么?”
傅传红搔搔头:“我问过墟葬的门下,他也说不清楚,只说有通天彻地之能。虽不是神仙之流,恐怕也不远矣。”
紫颜神往道:“有这样神奇的门派?明日天亮,要好好瞧仔细了。”
傅传红点头大笑:“对,对!深更半夜的,你我不必去惹他,免得担惊受怕。万一他真能叫出鬼神,我还想多活两天呢。”
门上两声轻扣,墟葬、皎镜、姽婳三人闪进屋中,皆还原了本来面目。姽婳恢复女儿身,兰香绣影,百样玲珑,傅传红嘴角藏不住的笑意屡现出来,眼中完全没有另两人。
墟葬招呼傅传红和紫颜,寒暄一句后便道:“引来两个同党,可惜我们手脚稍慢,仍叫他们自尽死了。我们回屋看过,饭食茶水中也被人下了毒。本想遣人知会其他几位大师,他们歇息甚早,似乎不曾中毒。”
紫颜想到灵法师的手段,心中一动。姽婳嚷嚷道:“好啦,是我不好,闯进去分了你们的心,叫那两人抢先死了。既然皎镜收好尸体,兴许能查出他们的底细,怪神医,你说是不是?”
皎镜眼睛一翻,耳环得意地颤动,笑道:“你送我几味香料,什么都好说。”姽婳啐他一口,娇笑了牵起紫颜的手,道:“随你查不查,我不怕被毒死,我的宝贝你是想也休想!”傅传红圆睁双眼,问紫颜道:“你们……确实是姐弟?”
紫颜不动声色地挣脱姽婳,答道:“我们是搭档。”姽婳斜睨他一眼,微笑道:“没良心的小鬼!”也不生气,笑吟吟寻了地方坐下。
堪舆师、医师、画师、制香师、易容师,墟葬盘算,这屋里已聚集了前往十师会的五人,他们清楚地知道崎岷山之行有未知的危险。剩下五人中璧月大师、丹眉大师、阳阿子大师年龄皆过半百,行事老到,手下又有门徒打点,当不用忧心。他亲去延请的灵法师架子太大,连人也不肯见,想来宵小之辈动不了那人一根头发。唯一可虑的是文绣坊青鸾,江湖阅历尚浅,不知道能否成功躲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