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颜悠悠地道:“你求卓伊勒送给你,就当谢你来送行罢。”
长生郑重地请求卓伊勒相赠。少年点头应了,默默地想,他从不知道笑也可以流泪,个中滋味,是这对奇妙的主仆令他感受。可惜他的族人无法体会,可惜留给他的时间太短。告别紫颜和长生,他要去哪里呢?卓伊勒不禁又惆怅起来。
长生看出他的顾虑,不舍地问紫颜道:“少爷,我们真的不能收留他?”卓伊勒嘴硬道:“我没说要你们收留,我可不想再见到左格尔。”
紫颜沉吟道:“你想不想向世人证明,波鲧族的眼泪,最多不过能改变眼珠的颜色,并没有救死扶伤的功效?”卓伊勒道:“当然想。我们的部落没幸存下来,如今能救一个就是一个,我不想其他部落也有同样命运。你……难道有什么法子?”紫颜叹道:“说不上是法子,只想让你去找一个人。如果他能收留你,假以时日,或许世人就会淡忘甚至嫌弃所谓的鱼人泪。你想不想一试?”
卓伊勒将信将疑,“他是谁,竟有这般本事?”
“他是一名神医,座下弟子无数。唔,你知道,如果连神医也说鱼人泪是骗人的,是不是凡夫俗子会比较相信呢?”紫颜微笑着递去一块绢帕,“江湖上敢去他那里惹事的人绝无仅有,你若是觉得有趣,不妨拜在他门下,赖定他一辈子。”
卓伊勒看着绢帕上的字,眼里掠过一道光,“无垢坊,皎镜?”
长生拽拽紫颜,“我们以后能去看他么?”紫颜愉快地大笑,“你想去住上一年半载也行。”长生欢天喜地,拉起卓伊勒的手雀跃不已。卓伊勒微红了脸,眉宇间的烦恼渐渐淡去,笼着似有若无的浅笑。
有了来年相会的约定,离去时彼此珍重的道别宛如款款回眸,满溢他日相逢的期盼,不复有独闯天涯的孤凉。长生将心爱的匕首“吹雪”赠与卓伊勒,卓伊勒不愿用左格尔的匕首回赠,特意从腕上褪下一只砂蓝色的碎石串子,“这是小时候我哥哥帮我串的,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每次看到它,我就想起哥哥。”长生套在受伤的那只手上,庄重地道:“以后我瞧见它,也会想到你。”卓伊勒戳戳他的伤口,掩嘴笑道:“你看到伤疤,想起我才是真。”两人相视而笑。
“以后,你就是个医师了。”长生望着卓伊勒脸上渐渐兴起的神采,为他欢喜。
“你呢?像紫先生那样做个易容师?”
长生若有所思,闻言竟出了神,瞳中露出一片迷茫,没有回答。卓伊勒无措地回望紫颜,道:“我问错了吗?”紫颜道:“你知道该往何处去,他……自己并不知道。”卓伊勒道:“先生不能告诉他吗?”紫颜道:“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前程如何,要看他的造化。”
长生明白他内心的不坚定,自己对易容术始终没有紫颜那般热爱。只是今趟卓伊勒的眼泪,不知怎地,令他感到易容术亲切的一面。他兀自低了头想,也许很快有一日,能够洒脱地正视它,当卓伊勒学成归来时,他也能自信地展示娴熟的技艺,不负紫颜的期待。
眼看斜阳欲倾,长生不想耽误卓伊勒赶路投宿,取了银两塞在他怀里。卓伊勒不肯收,被长生好说歹说应了,又说了两句体己话,骑上马没入丛林。真要走了,卓伊勒拿得起放得下,竟没有回头。那抹银红的亮色越来越远,长生的眼神也黯淡下去。
紫颜叫长生,“回去吧,侧侧一个人等我们呢。不知道萤火给她买的东西,合她的意么?”
两人骑马回方河集。行近狮子门,紫颜着手换过面容,让长生单独先行。长生看了,也不去问他,将马在外市卖了,独自走回七香旅舍。那两个军士连同其他人依然仔细盘查过往人等,紫颜安全过关后,牵马行到千户府前。
当初那人已不在了,这里只是他生长的国度。紫颜想,重来方河集,自己想寻找的宝物,其实只是旧日的一点回忆。至于那人的后代,虽然好奇与惦念,如果见了,又是一场牵挂,不如就此斩断前缘。姽婳若知道,也许会怪他太过绝情,连玉雕也不曾留下纪念。如此,才是他想要的真正告别。
长生在旅舍门口候着紫颜,两人一起回屋。侧侧见他们终于回来,笑盈盈铺开一袭华美的裙子,轻纱透丽,丝线夺目,下摆招展,帛带张扬。她瞥了两人一眼,见他们毫无反应,奇道:“长生要买的丫头呢?我给她绣了朱弦金线裙做见面礼。还有,你叫萤火抱回来这十几样首饰绣品,定是列了单子叫他去买的,不曾亲自去挑,是么?”
紫颜没有接话,问长生道:“卓伊勒若是女娃,你会这么热心?”侧侧道:“打住!莫非长生花百金想赎的,是个男孩子?呀,可惜。当然赎女娃好,你再去集市上挑挑,定有中意的。有你们三个爷们还不够麻烦!”长生红脸道:“我才不要他是女的,我要找个能一起喝酒打架的朋友。”侧侧啧啧摇头,“你和少爷喝酒,和萤火打架便是,唉,我以为你长大了,竟还是不懂。”又瞥着紫颜道,“喂,这就是你这个少爷的不是了。”
紫颜微笑,“说到萤火,他人呢?”
“在隔壁屋里守着一个叫左格尔的,那人晕着呢。”
紫颜起身,长生和侧侧跟了去看,萤火见他们来了,捏了几处穴道,左格尔悠悠醒转。紫颜早有一番说辞,将卓伊勒绑架他出集子,又将他丢在风波岭下,被萤火所救云云仔细说了。失去了金饭碗,左格尔大为懊恼,紫颜道:“是我失职,当时若能阻止他离去便好,左格尔先生的损失,我愿出重金弥补。”
左格尔想了想,道:“我只为求财,跑了卓伊勒固然可惜,紫先生如能捎我一程,结伴同游几个富庶城邦,叫我有财可发、有货买卖,大可不必赔我银两。我虽然无用,多年跑北荒诸国,做向导绰绰有余,不知紫先生方便与否?快则一月,慢则半年,我就会离开,绝不拖累诸位的行程。”
紫颜看着侧侧,征询她的意思,侧侧想了想道:“左格尔先生擅长的生意是什么?”
“宝物鉴定。尤其对各国的珠宝首饰,颇有心得。”
“好,我答应了。紫颜,我们的马车应该能坐得下,若是嫌小,到外市换个再宽些的就是了。”
于是次日一行人出发时,新马车厢体宽敞,抹金镶铜,四马各备金银鞍鞯一副,形制华丽。左格尔慷慨地给四人送了厚礼,又自请驾马一日,萤火和长生便觉此人不是那般讨厌。
车出方河集,与风波岭背道而驰,长生挑开车窗的帘子,回望那个秋意朦胧的山冈。渐行渐远,腕上深藏的碎石串却始终温热。
就像明年春天,这里又会是一岭葱茏青翠吧。
销香脂
迁徙的大雁排成“人”字飞翔在高高的天际,在马车匀速的晃动中,长生遥望一成不变的山水云天,幻想能背展双翼,逃脱这苦闷的行旅。
自从告别了卓伊勒,紫颜一行在群山间耗费了二十余日,在盘旋纡错的险山恶水中兜转,时常行进到车马止步之地,不得不绕路重来。幸好紫颜过目不忘,左格尔又擅长辨识地形,两人协力之下,几次有惊无险,平安地驰行在山路上。
在外奔波跋涉了大半年,眼看秋叶暗红,林木披霜,长生不由思念起远在京城的紫府。在家时心猿意马,眩目于外边的大千世界,出得门来,广袤无界的天地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生生地用荒寂疲钝的日子将人吞噬。
“这种鬼地方,强盗也懒得来!”长生打了个哈欠,懊恼没人给萤火和侧侧练身手,避世的心态仿佛生了锈,想要来一点惊心动魄。
此时萤火和左格尔赶着车,紫颜又睡熟过去,只有侧侧听见他的话。她瞥了眼紫颜上回换的脸孔,至今已失却新鲜,不像旅程初始时有和他打闹玩笑的心思。如今聊过几句便各做各的,一个阖眼养颜,一个绣衣发呆。山路颠簸,侧侧自创了“摇针”手法,如泼墨写意一般,任由绣针上下翻荡,自然地绣出一种奇特花样。紫颜曾见了叫好,又说:“赶路伤神,有空多歇息,否则既老得快,又容易扎着手。”
实在是累了。听了长生的感慨,侧侧亦在叹息,没想到即便坐了车,流浪八九个月后,心也疲惫不堪。过去紫颜和姽婳游历了三年呢,她这样想又不甘心,能和他一起,明明应该欢喜知足,可为什么依然觉得遥远,如京城到这里漫长的距离,中间相隔的是无数陌生的风景。
他的脸永远在变,此刻探问内心才蓦然惊觉,她其实并不曾看透面孔后的那颗心。
马车猛地一顿,人被从锦墩上抛出去,紫颜的身子弹出去跌落回来,摔在侧侧身上。侧侧反应灵敏,张手抱住了他,两人就势坐回了原座。长生没那么好运,撞在车壁上,顿时吃痛地大叫一声。侧侧推开紫颜,打趣长生:“该不会是你盼的强盗?”长生心一紧,壮着胆子抚了脸笑,“有你们在,我才不怕。”心急地打开窗子去看。
萤火扭头喊道:“路上有刺钩,马受伤了。”
众人跳下车,前面两匹马蹄上鲜血淋漓,它们驻足甚快,后面的双马幸免于难。长生慌慌张张地取了药箱盒子,在萤火的指点下一起清理伤口,左格尔在一边帮忙。紫颜使了点劲,捡起地上的刺钩,反复看了,又放下,说道:“今日走不了,找个地方扎帐篷,我去附近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