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万水千山中走来,山水就是他永世不老的容颜。长生仔细端详,见他一袭绛色细葛袍子贴身穿着,衬出举手投足的风流意态。又因满头灰白的长发,使得文气的面容不笑时略带了威严。如果这世外之地是一碧如泓的翡翠,承天就是翠玉里包裹着的那一丝红翡,静谧地散发光芒。
“我到底还是老了。”他抚着一缕白发对紫颜感叹。象牙色的肌肤熠熠闪亮,那是青春独有的标记,可是伸出手来,赫然是崎岖纵横的经脉。
“这几年谷主太过操劳了罢。”紫颜叹了口气,为他修改的只有那张容颜,岁月依旧是不饶人的。
“哈哈,有这张脸就够了,我可不是来为难先生的。”承天放声大笑,亲热地揽住紫颜的肩,拍了两下又趋上前紧紧抱了抱,松手笑道,“先生给的方子太繁琐,懒得叫她们侍弄,除了面皮外其他老了也是自然。日夜盼着先生,想不到今日来了!那些朱弦用完了么?”
紫颜道:“好东西总是用得快。”
承天点头,惋惜道:“先生来迟一步,朱弦叫人给盗走了。”
他说话风生水暖,长生恍神间已到了室内。碧玉双螭杯里兰舌茶轻缓浮沉,这种不存于任何典籍中的茶叶,有冷冷沁人的香气。长生放下杯盏,鼻尖一抹挥不去的余味,诱得他又端起杯抿了一口。
直入肺腑的清新,令他耳目一爽,这才重新听见承天和紫颜的对话。
“今春本收了九两二钱朱弦,先生也知道,皓月谷值钱的物事就这一件,拿出去换些银两维持二百多号人的生活,着实不易。”承天说话的口气像个当铺的老板,要和紫颜讨价还价。长生听了暗暗偷笑,在这与世隔绝之地还摆脱不了计较分毫,想在世间生存注定要为身外事所累。
紫颜微笑不语,承天的话进了他耳中自有别样涵义。朱弦在市面上一两千金,谷里物产丰富,自给自足并无问题。只是包括承天在内的谷主、长老等人有诸多奢侈爱好,就不是小小九两二钱的丝线可以满足的了。
他移目望向杯下的紫檀半月桌,桌面镶了一块光滑的玛瑙,正看莹白如玉,侧看殷红如血,乃是上品的夹胎玛瑙。再看过去,木屋内陈设无不雅致精巧,连乍看平平无奇的剔牙杖儿亦是象牙打造,殊为不凡。也许,人在拥有了一件举世奇珍后,理所当然要求更多。
可惜今次来得不巧,谷里已没有朱弦可以交换紫颜的宝贝。
“既然来了,这方五色石砚还是送给谷主,本想……”紫颜说了一半,心想自己竟也俗了,淡然微笑着递上。
承天推辞了两句,拗不过紫颜的盛情,收下了砚台。这时萤火走进屋里,见到紫颜的失望之色,低声问过长生。无咎在旁插嘴道:“谷主,现下那小贼未必逃出谷去,不如……”承天瞪他一眼,招呼紫颜道:“先生远道而来一定累了,今日我做东,诸位饱食一顿后再做安排如何?”
紫颜点头应了,叫长生拿了行李,随无咎到客房里歇下。
掩上门,一行四人围坐桌旁,侧侧立即说道:“我看,谷主有心隐瞒什么。”萤火忙把从明吉那里听来的话说了。长生急道:“抓到凶手不就能找到朱弦?”他想不通如此简单的事,一个个非要像猜哑谜似的不说透。
紫颜道:“这里两百多人世代居住,彼此沾亲带故、恩怨纠缠,我们是外人,不必多管旁人闲事。”侧侧本有心弄个明白,见紫颜意兴阑珊就罢了,舒服地往椅上一靠,捧了茶慢慢在喝。长生嘟着嘴道:“万一……万一凶手没跑掉,仍在谷里,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紫颜展颜而笑,朝萤火努了努嘴,他立在门口状若守护天神。
长生见无人支持,犟脾性反而上来,一心想暗中查个明白。当下故意起身,道:“我去厨房瞧瞧,荤腥的东西少爷不爱吃,我去吩咐一声。”
长生前脚刚走,紫颜就让萤火跟着他出去。
“承天可能有难言之隐,毕竟他谷里死了人,你打听时不要太刻意了。”
这点小事难不倒萤火,他欣然领命而去。
侧侧无不遗憾地叹息一声,“唉,一年才得九两二钱的朱弦,只够做三件丝衣,真是太少了!”紫颜一本正经地道:“五年前我换了三钱朱弦,就修补了几十人的脸面,还钩了一件心爱的披肩。朱弦若是缝衣,九两起码能做成十八件,其质轻薄人间罕见。不过太薄的衣服,你们女儿家敢穿吗?”
侧侧本想说“有什么不敢穿的”,见了紫颜满是打趣的神色,啐了一口,慌乱地端起茶喝了。咦,差点呛到鼻子里去。她越发飞红了脸,被紫颜温柔地拉过,取出一块红绡帕为她擦去茶水。
侧侧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旖旎绮思,说的就是这一刻了罢。
余下来几日四人在谷中流连风景,整日无所事事。长生逐渐了解到,五年前紫颜曾以价值连城的佛门经幢换取三钱朱弦,那经幢上饰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琥珀、珊瑚七宝,光华璀璨,不可逼视。自从五年前紫颜拿出来之后,就被承天藏于房中,再没有一人见过。
而长生知道,七宝经幢连昔日紫府的一座屏风也比不上,想来是哪位主顾所赠,毫不希奇。当皓月谷中人艳羡地说起这桩传说般的往事,如何引起全谷骚动,如何勾得百人围观,他却听得快要打哈欠睡着了。
不知不觉中,他的眼界被熏陶得很高,寻常东西入不得眼。而且那些以珠宝堆砌的“宝贝”,他跟随紫颜一年见得多了,再不会惊奇。
倒是朱弦,确是天地间难得的奇物。听说那种交配后的异蚕白天通身火红,像天火蚕一般体貌;到了夜间就通体晶白剔透,仿佛渊冰蚕附身。这种蚕不吃桑叶,只吞食皓月谷才生长的“海合欢”之叶。成茧后,体形比寻常蚕宝宝来得小,每只仅能抽丝百丈,二十只蚕茧才得一钱朱弦。皓月谷饲养了多年,每年能存活的异蚕也就两千只上下,能收集到十两朱弦的年份很是罕见。
这朱弦夹杂红、冰双色,可用特殊技艺将之分成两股,红者抚之则暖,冰者触之清凉。若以这来之不易的丝线织衫,则不沾尘污,不惧水火,细洁匀净,薄若烟雾。善丹青者可制为画布,善绣者可织成锦缎,至于紫颜之类善易容者,则有了最为纤细柔韧的丝线,连接起破碎的容颜。
唯其珍贵,才会有博闻广见的寻宝者前来这里,或以奇珍异宝交换,或是不怀好意暗中抢夺。来交易的人中又以各地丝绸商人居多,竞争的商旅往往因利益的纠葛,在谷外就针锋相对。谷中人因此受到极大冲击,常常被分化成几派,支持与不同的人做生意。
今次的矛盾因此而来。在纵横大陆的商队中,以独州发迹的“骁马帮”和南田“兴隆祥”实力最为雄厚,一支纵横北疆与诸多王国部落交好,一支驰骋南方甚至远航至荒无人烟的异域。骁马帮带来了金银器皿、皮毛人参、剑戟兵器,兴隆祥则预备了各色香料、犀角象牙、宝马玉石,每一件都令谷中人割舍不下,他们却必须从两支商队中选出一支来做生意。
对这两家来说,各买一半并非双赢,而是彼此都失去占上风的机会,绝不是他们会选择的结局。
就在承天和谷中长老商量到底要与谁家做生意之时,九两二钱的朱弦被人盗走了,那夜轮值看守的青姨死在蚕室。当日巡逻的守卫重明留下沾血的佩刀后不知所踪,怀疑是与哪家商队做了交易,因为那两家商队在听说朱弦被盗的讯息后,当时就有要离开的迹象。好在长老们一心想找出朱弦下落,阻止他们离谷,封锁整个山谷搜寻了三天,依旧没有发现重明和朱弦的任何蛛丝马迹。
这些是长生打听到的消息,相比之下,萤火向紫颜报告的更为详尽。
因皓月谷地处北方,骁马帮的珍宝并不中承天的意,谷主很倾向与兴隆祥交换货物,只是对方的要求比较苛刻,造成生意久谈不下。相比起来,骁马帮的货物价值是他们的两倍,且为了把朱弦运往西域,很有诚意想做成这笔买卖。
事发时正是承天宴请两支商队头目之后,据可靠的目击者称,谷主很想与两家同时成交,怎奈两方都不同意,于是酒宴不欢而散。紧接着就发生了命案。死去的青姨并非皓月谷人氏,乃是前些年流落至此,为谷主收留,后因心灵手巧,成为蚕娘中最得力的一位。
今日,正是这位蚕娘发引下葬的日子,承天将带领全谷上下为她送葬出殡。谷中樱花尽谢,一地红粉如萍,就像青姨匆匆走完的一生。
天初一亮,在安放灵柩的门外,萤火闪电般飘近,两个守灵的女子尚未看清,就被他用巧劲捏住了要穴昏厥过去。紫颜身着一袭凝光衣出现在屋中,他来查看青姨身上致命的伤口,想知道是否有法子追寻到凶手。
独自一人打开棺木,他没想到会是那样的一个结局。如果有选择,他宁愿不曾触及这具尸体,不去见那一张容颜。里面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宋小竹的娘亲,有他至为熟悉的面容。在目睹她的容貌后,紫颜手足冰凉,他知道曾经画过的面相不曾有误,小竹确实找不回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