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我们像是朋友,又像是一对兄妹。可我始终都在担忧,因为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在哪里。即便我们能幸运地活到成年,又能有什么出路呢?育婴堂里的孩子们,最好的出路就是被人领养。这世界上永远都有抛弃自己儿女的父母,也永远都有想要生儿育女却不得的夫妻。如果被有钱人家领走,说不定从此就能一步登天,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如果被不好的人家领走,说不定活得要比在这里更凄惨。其实那些年里,我们各自也都有过被领养的机会。但我和婉仪约好,如果有人想要收养我们,就必须把我们两个一起带走,不能留下另一个人,所以很多机会都被我们拒绝了。直到我们的年纪越来越大,错过了被收养的黄金年龄。
后来有一天,教堂里举办了一场慈善祷告,应邀来参加的都是北京城的社交名媛们,我们两个作为唱诗班的领唱,也表演了拿手的曲目。祷告结束之后,嬷嬷突然把我们两个都叫到她的房间里。我们还不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事情,只知道一切都听从嬷嬷的安排。当我们走进那间房间时才发现,里面坐的不只是嬷嬷,还有一位非常漂亮的贵族小姐。她当时不到三十岁,却没有梳着贵妇的发髻,仿佛依然还是独身。在当时的中国社会,一个即将三十岁的女人还没有结婚生子,是很难想象的一件事。我还记得那天她并没有穿旗袍,而是穿着一件紫罗兰色的洋装,戴着齐肘的蕾丝边手套,头上是一顶同样紫色的宽檐纱帽,像是个留过洋、念过西洋文学的女博士。
“孩子们,你们好。”
她很美,几乎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性,眼神很温柔,声音也很好听,说话也是慢慢的。
“快给宋小姐行礼。”嬷嬷在一边善意地提醒。
我和婉仪都有点被这位小姐身上的魅力摄住,痴痴地行了个礼,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来,让我仔细看看。” 宋小姐一手一个,把我们俩拉到身边,左瞧瞧,右看看,欢喜得不得了。
“你们两个歌唱得都很好,我很佩服你们。”
我有些不知所措,一位大小姐竟然会说自己佩服两个育婴堂里的野孩子。
“我有个请求。”宋小姐笑着说,“你们能不能做我的孩子?”
“做你的孩子?”我问,“你是说我们两个?我们两个你都要?”
“是的,你们愿意么?”
“你不会骗我吧?”我冒失地问。
嬷嬷脸色一沉,正要责怪我,却被宋小姐拦下来了。
“不会,今天不会,以后也不会。”她认真地问,“如果这样,你愿意么?”
我看了看婉仪,她依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决定,她都会同意的。
而且我看得出来,宋小姐是一位善良的女人。
有时候人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复杂,只是一个眼神,你就能判断对方是否值得信任。
那天,我和婉仪离开了育婴堂,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们和宋小姐一起坐上了她的马车,走了很远的路,一路上她坐 在我俩中间,握着我们的手聊天。
我已经忘记了她说的是什么,只记得她讲话很有趣,还会学各种各样的人说话,逗得我俩笑了一路,比在育婴堂里 这些年的笑声加起来还要多。
后来我们困了,就枕着她的膝盖睡着了。
当她温柔地把我们叫醒时,马车已经停了,车门开着,外面是一座正在修建中的建筑,比我们教堂还要高大恢宏。
建筑大体的结构已经建好了,只剩下一些外立面的装饰未完成,马拉吊车正在吊着花岗岩石柱掠过我们的头顶。
“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她抱着熟睡中的婉仪下车,对已经看呆的我伸出了手。
那一年,我十岁,婉仪八岁,我们有了自己的家。
陆
宋小姐出生在一个外交官之家,她父亲曾经做过中国驻美国大使,母亲也是中国最早一批留学海外的女学生之一。她自小在欧美长大,受西洋文化熏陶极大,是那个陈腐时代中为数不多的新女性,她从小对各类艺术均有涉猎后来却对戏剧情有独钟,尤其钟情于刚刚在美国迎来黄金时代的音乐剧。
不同于古典艺术的芭蕾舞剧和意大利歌剧,音乐剧在表现形式上要轻松很多,音乐、剧情、演唱、舞蹈、幽默种种元素都要兼顾。在刚刚兴起的时候,人们往往认为音乐剧的调子太偏向于闹剧,但事实并非如此。音乐剧也能表现很多严肃的主题,人情世故,悲欢离合,可以说是情节与音乐并重的一种戏剧形式。
宋小姐的父母送她出国,本来是去念医科,期望她能用医术来救治更多的国。却没想到这位大小姐私自改掉了自己的专业,从最被人看好的医科,转到了戏剧科,一头扎进音乐剧这个崭新的世界中。
像他这样一个有良好教育的富家千金,每天和演员、乐手们混在后台,即使是在美国也是一件离经叛道的事情。她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甚至还为此和自己的未婚夫解除了婚约,自此再也没有提过婚姻二字。
如果把我们的世界比作一列不断前进的火车,那驱动着车轮的熊熊烈火,往往就是被这些离经叛道的人所点燃的。
她在我眼中是个很独特的女性。父母病逝之后,她一个人漂洋过海回到中国,在大部分中国人还不知道音乐剧为何物的时候,她用自己所有的财产致力于兴建中国第一座音乐剧剧院,试图用它来改变国人的思维,让这个国家更加开化,更加了解现在这个世界。
她也是个很温柔的女人。从收养我们那天开始,她就从未强迫过我和婉仪做任何事情。她从不让我们叫她母亲,还教我们不要去憎恨自己的亲生父母。她说人活在这世上都有各自的苦衷,原谅这个世界,要比抱着憎恨去生活更加从容快乐。我们遵循她的心意,在妈妈前面加上她的姓,叫她宋妈妈。
我们和她一起住进了这座刚刚建成的剧院里。她每天很早就会起床,给我和婉仪准备好早餐,用向阳花般的温暖笑脸迎接我们。除了剧院的事情之外,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我们身上。以当时我和婉仪的知识水平,无论是去公立还是私立学堂,都难以跟上里面的课程,她就索性让我们在家中学习,亲自上阵,教我们中文、算术、音乐、舞蹈,即是母亲,又是家庭教师。
宋妈妈说我们的天赋很好,有成为大演员的潜质,但她也希望我们可以自己选择,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当我们见到她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样子时,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们要成为像她那样的音乐剧演员。
那是一种极致的美,一种我们从未品尝过的魔力。
一座剧院在物理层面上,只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但是只要宋妈妈站在那里,那就是整个世界,有悲欢离合,有爱恨情仇,能让人大笑着流泪。
从头学习音乐剧表演是很艰难的事情。俗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功夫下没下到,观众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了。
我和婉仪每天都起得很早,先练声,再练形体。宋妈妈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她并不拘泥于西洋的表演教学,还会请京剧界的大角儿来指导我们。虽然当时我们还不懂这两门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艺术的共通之处,但日后却真的受益匪浅。不论是演员还是导演,舞美还是场工,剧场里的所有人都是宋妈妈的朋友,都对我们很好,像看待自己的孩子那样看待我们,时不时也会点一些问题的关键所在,大家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我的年纪比婉仪要大两岁,进步得很快,不过三年时间,就能上台客串一些小角色了。记得我第一次登场那天,我守在侧幕条边等着上场,整个人紧张到全身发抖。
这跟以前在育婴堂唱诗班时完全不同,虽然偷偷从幕布缝隙看过去时,整个台下漆黑黑一片,但你知道那里有上千双眼睛,正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你那些自认为很微小的动作,都会暴露在他们的审视之中。
虽然唱词只有三句,也不需要加上舞蹈,但万一唱错了怎么办?万一刚上台就滑倒了呢?万一观众不喜欢我的表演呢?我脑海里一片空白,眼看就要到我上场的时间了,我却连自己要先迈哪条腿都不知道……
“就当他们是南瓜。”身后有人低声说。
我僵硬地回神,发现不只是宋妈妈和婉仪,整个后台所有的演员、场工都站在我身后,大家都在用目光在鼓励着我,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
“就当台下的人脑袋都是南瓜。我每次上次都这么想。”宋妈妈微笑地说。
“对对对,一群听不懂你说话的南瓜,爱怎么演怎么演!”大家也纷纷起哄。
南瓜?一千多个顶着南瓜头的观众……就像我们万圣节做的彩灯一样……我笑了,心里的紧张就像被大风吹过的乌云,消散一空。
“加油!”婉仪拉着我的手轻声说。
看着像稻草一样瘦弱的婉仪都替我担心,我不禁感到可笑。阿莱啊阿莱,什么时候轮到婉仪替你紧张了?她才是那个在生人面前都不敢说话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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