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姑姑给我买的。她很笨的,总想用糖来哄我开心,她以为我是个小孩子,吃糖就会开心,所以她每个星期都带我出门去买糖。开始她要走几里山路去山下的小卖部买。然后她学会了坐公共汽车去镇上的商店买。有一次她跟我转了好几趟公共汽车和地铁,去了市中心的百货商店,我们回来的时候背包里塞满了糖果。”阿秀轻声说,“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吃糖,我来的那天那么努力地吃糖,只是想着赶快吃完糖的话,也许爸爸妈妈真的会回来接我……”
“但我从来没告诉她,虽然我不喜欢吃糖,可跟她出去买糖是我最开心的事。她以为我有糖吃就会开心,她也觉得开心,可我是知道她开心,所以我也开心。”阿秀的眼泪再度流了下来,“我最开心的时光都在去买糖的路上,姑姑?着我的手,我也?着姑姑的手,她害怕我摔倒了,我害怕她被陌生人吓到。”
林夏的目光迷离,眼前浮现出一条长满枫树的山路,明艳如古?的女人和低头看着脚尖的少年并肩而行,枫叶飘落在两人的肩上,他们走得很慢很慢……很慢很慢……
“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虽然它们不值什么钱,我用我最珍贵的东西跟你交换,白大夫,求你救救姑姑!”阿秀的声音已经嘶哑了。
“还不够。”白起……地说。
“还不够?”阿秀愣住了。
“有很多病人来我的诊所治病,也答应支付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却犯了和你一样的错误,他们没弄明白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某些病人会拿出他们最珍贵的收藏品,有些病人会拿出他们的房契地契,甚至有过病人说他最珍贵的东西是他的未婚妻,他愿意把他的未婚妻转让给我,只要我治好他的病。”白起的神情和声音都极尽冷漠,“可还不够。”
“还有人给你送女人?好不知廉耻!”林夏脱口而出。
“其实答案很简单,”白起抬头看向阿秀的心口,“你最珍贵的东西,藏在你的心底最深处,像是仙树灵根,慢慢地生长。你一旦舍弃那东西,就再也取不回,你心里的某一块从此就空了。”
“喂喂!讲话要考虑到听众的理解能力好么?”林夏没听懂,傻着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阿秀微微战栗,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心口。
“这些糖对你来说虽然很珍贵,但你把它们全给我也不要紧,穆媄康复了之后还会给你买,可有些东西,是你一旦给了我就再也没有的。”白起说,“我想你已经明白了。”
漫长的沉默,阿秀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心口,慢慢地向着怀中摸索。最后从贴胸的内袋里他又摸出了一颗糖,看他脸上的神情,简直像是从血肉中抠出什么东西似的,疼痛难当。
一颗普普通通的水果硬糖,透明糖纸已经发黄,透过去可以看见里面的糖块呈半融化的状态。林夏忽然明白了这颗糖的来历,悄悄地打了个哆嗦,难怪阿秀拿出这颗糖的时候那么艰难,因为这是天上地下唯一的一颗。
父母给他的最后一颗糖。
“这些年我一直留着它,因为还有一点点希望,我想我还没吃完糖呢,吃完糖爸爸妈妈就回来接我了,他们是逗我玩呢,他们一直在山里游荡,只等我吃完了糖就会从山里走出来,接我回家。”阿秀呆呆地望着手心的糖,声音那么轻,仿佛害怕惊醒了糖中沉睡的精灵,“可我不敢吃,如果真吃了这颗糖,他们没出现,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
明明那么早慧的孩子,早就看懂了父母的心思,也沉默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却仍旧无法放弃那个自欺欺人的希望。
这次阿秀没哭,林夏的眼泪倒是落下来了。
“舍不得么?”白起的冷静已经到了残忍的程度。
“没有,只是有点难过。”阿秀把糖放在白起的手心里,挥挥手,像是挥别了所有过去,“可我现在有姑姑了,虽然她是个很笨的妖物,可我只有她。我要让姑姑活下去,再难过的事情,我也会去做。”
不知何时,白起的手中已经多了一只青铜古爵,龙鳞凤爪。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酒罐,把里面醇厚的苏格兰威士忌倒入酒爵中,把那颗糖剥开,用白得透明的两根手指拈着,空悬在酒爵的上方。
“最后一个机会,交易的代价是这颗糖果,没问题么?”白起冷冷地问。
“没问题,我……已经有姑姑啦。”阿秀小声说,“我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就不害怕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仍旧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心口,想要割舍过去哪会不疼痛呢?绝不是他说的那么轻松了,但他能忍,他自己说过的,为了这个世间他真正的那个亲人,再难过的事情他都能忍。
“很好。”白起松开两指,那颗糖落入酒中。
说来也奇怪,一颗半融化的水果硬糖,最廉价的几种零食之一,如今市面上都不销售了,小孩子也看不上眼了,可它和酒液接触的刹那,清香泛起,林夏几乎误以为自己正面对着满池莲花。
那颗糖缓缓地坠向酒爵的深处。能够一手持握的酒爵,却深得像是井,它坠落了很久很久,一路留下黄金色的液体,在酒中慢慢弥散开来,像是一缕金色的血。在到底之前,糖已经完全融化了。
白起端着这杯金黄色的烈酒,低头看着那颗糖留下的轨迹——那道金色的线仿佛烟雾般在酒中摇晃——……地说:“我有个朋友,他说过一句很?典的话。他说人和妖物都会犯同样的错误,把心困在自己的孤城里。勇敢的人最终能凭自己的力量走出孤城,脆弱的人却做不到,那么他唯一的解救就是打开城门放别人进来。”
他仰首饮尽了那杯酒:“交易达成,你失去的东西再也取不回来,但我会治好你姑姑。”
林夏没听懂,懵着左看右看,阿秀倒像是听懂了,轻轻点头。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似乎醉了的白起一直望着炉中的火,低低地唱着一首古歌,似乎是首很古老的诗词,林夏只听懂了其中的两个字,“蓬莱”。
她恍然失神,只觉得那个是个很古老又很熟悉的名字。
出租车穿梭在雨后的城市中,白起和林夏并排坐在后座上,收音机里放着寂寞的老歌,一遍遍反复。
“我说怪物,不是说越强的妖物越会招惹天劫么?我看你作为妖物还蛮强的样子,怎么天劫找上穆姑姑而不是找上你?”林夏问。
“那不是天劫,如果天劫真的开始了,我也没法阻止。”白起面无表情地回答。
“不是天劫?”林夏愣住了,“那打雷闪电的是什么?”
“打雷闪电的当然是雷阵雨了。”
“雷雷雷……雷阵雨?”
“天劫的雷如果降下,还能容你们在那里生离死别?”白起端坐着目视前方,“那种雷名叫狱雷,来自天空的最高处,狱雷的核心已经在天心中旋转了几百万年,吸取天地间的灵气,越来越强。它宽广得就像海洋,世人也称它为雷池恨海。它是天道的象征之一,以你们的程度,别说接近狱雷,哪怕是在地平线上眺望它,眼睛都会瞎掉。”
“哎呀!我还以为她今晚必死呢!瞎担心了一场!”
“原本是必死的,她连普通的雷阵雨也扛不过了。”
“你收了人家的糖……可要说话算数给人治病!”林夏气势汹汹,“不然我叫你下个月就搬家滚蛋!”
“她的病我可治不了。”白起……地说。
林夏先是惊呆,接着震怒,最后变身成喷火暴龙:“姓白的,你坏蛋!”
白起冷冷地说:“穆媄的灵体其实没有任何病症,她并不需要我的治疗。”
“可是……可是她看起来分分钟都会死啊!”林夏懵了。
“那根房梁。”白起说。
“屋梁?”林夏对那根屋梁略有些印象,看似不是普通的木材,但是年久失修满是蛀洞。
“那间老宅之所以会化身出屋灵,是因为堂屋的那根屋梁。那是一根千年的金丝楠神木,本身就是有灵性,?本可以自行演化为妖物,但是沾染了穆媄的怨气,灵气和怨气融为一体,才会让穆媄变成屋灵。房梁是屋子的脊椎,房梁要塌了就像人的脊椎患病,屋灵便会呈现出将死的状态。”白起摇头,“这不是我的专业特长。”
“可你已经答应阿秀了!”要不是在车里,林夏已经急得跳脚了。
“我没办法不代表别人没办法。”白起将一张纸片递给林夏,“事情我都安排好了,打这个电话,对方是我的朋友,穆媄的‘病’他能治。”
“你可别是随随便便把人家大美女扔给别的大夫吧?”林夏接过名片,将信将疑。
“在我饮下那杯酒的瞬间,交易已经达成,我会把完好的穆媄交还给穆秀。”白起……地说,“如果我没有完成承诺,你有权把我从烟雨胡同18号赶出去,这样可以了吧?现在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要休息一会儿,早晨九点钟诊所还要开业。”
白起低下头,秒睡。
“喂喂!死人头你说清楚,这人是什么科的大夫?他怎么称呼!这电话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要不要加区号?”林夏摇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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